【2】


    季太太過生日,在上海很是颳起了一陣旋風,燙金描銀的請柬不間斷地往四方知名人士手裏送。更有那報紙花了大篇幅來刊登各式小道,在京出名的「角兒」齊齊受邀立即南下來上海,倒好像是整個上海的大節日一樣了——連段執政都發來了賀電,預祝她生辰快樂的。想著那日必定是奢華非常,襲安扔下手裏的報紙,嗤笑了一聲。


    季太太閨名喚做楊藝媛,本家也是極有聲望的,襲安記得小時曾經和她一起吃過飯,以一個孩子的眼光來看,她是長了一張非常討喜的精乖臉的,隻是不知道現在變成什麽樣了。那季澤宇生下來便是太子爺,不安分於金融巨擘的家世,觸角頻繁地往工商等多方麵延伸——都是拿得上檯麵的生意。不過才三十出頭,卻儼然是上海第一人的姿態,也無怪太太辦個生日都這樣的一擲千金了。


    趙襲安心裏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會會他。


    隔天就接到林秋同的電話。問下午是不是在家,他著人把請柬送去?襲安道了辛苦,又閑叨幾句才掛上電話。襲平正進來,見她站在電話旁,問:「誰的電話?」


    襲安雙手抱胸走到窗前,眯眼往外麵看:「平平,你今年十五了吧?」


    襲平一陣莫名,卻還是規規矩矩地點頭:「是的呀。」


    襲安回頭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你該長大啦……」她說。襲平憨憨地咧嘴笑起來,卻讀不懂姐姐眼裏光芒的意思。


    季太太生辰那一天,開往季公館的汽車堵了整整一條街,法租界當局撥了幾十個「紅頭阿三」來維持基本的秩序。


    季公館在華格臬路,鬧中取靜,兩畝多的占地,做成西式兩進。頭進,一樓左廳堂皇寬闊,用來辦舞會剛剛好;右廳辦酒席,供應中西餐飲;後院裏搭了戲台,不喜跳舞的人來這裏,咿咿呀呀的最是打發辰光;太太們打牌自是少不得的,在頭進二樓安了十幾桌,全交由季太太去招待了。


    襲安去的晚了,實在是路上堵的慌,她幹脆下了車步行過來的。身上的洋裙是從國外帶來的,是極淡極淡的水紅色,裙體薄而飄,蓬鬆的捲髮散了幾縷下來,後麵的高高挽起,整個人顯目而張揚。遠遠就見到林秋同站在門房外跟幾個人握手交談。她輕蝶樣的走過去,站在旁邊等他應酬完客人,這才笑道:「林伯伯好大的體麵呢,法租界裏也轉的圓。」


    林秋同聽了這話心裏尷尬,去看襲安的臉色,倒又不象諷刺的樣子,隻得掩飾一般,道:「我跟季先生講過的,讓他得空跟大小姐單獨見見,有些話你親自來說更好。」襲安點頭:「總是麻煩林伯伯穿線了,我們這就進去吧?」


    林秋同領著襲安進了季公館的二進。


    「季先生的書房在一樓,大小姐先在裏麵等等,我去請季先生。」


    「不要先給季太太賀個壽?」


    林秋同聞言神秘一笑:「不急的。」他熟門熟路地開了門,讓襲安進去,又安置了茶水,這才退去頭進找季澤宇——趙老爺子塌台了,他光明正大地跟了季澤宇。


    屋裏有些暗,許是外麵的樹過於蔭蔽,遮了大半的日頭。襲安四下打量,慢慢移到窗邊,信手扯開了簾子。聽說這次的堂會,「四大名旦」「四大坤旦」並著老生名派的創始人都來了,陣容是舉國罕見,熱鬧的銅鼓被艷陽細細地篩了,隻剩下清婉的腔調水一樣纏進耳朵裏。襲安在國外呆的久了所以並不大懂,心裏想著季先生這樣大手筆,倒是極疼太太的。


    這麽一想就收不住心思了。她想起在大不列顛時候的事情,大的小的,繁瑣的簡單的,一樣一樣都沒有忘記,現在想來隻覺得心慌地厲害。


    後來她聽到一聲極輕的開門聲,然後就又安靜下來。她沒有在意,手指時斷時續地去繞那窗簾,腦袋低垂,露出光潔白皙的後頸罩進細密的陽光裏。


    「趙小姐——」


    她領會到的時候男人已經站在了她身後很近的距離。她回身的弧度大了些,他手裏酒杯中暗紅的液體灑了她一肩。


    「啊呀,是我太冒失了。」歉意的聲音自頭頂傳來,襲安抬頭去看眼前的男人:「冒失的是我才對——」襲安抿唇很淡地笑了下:「季先生這麽忙的人,還要撥冗來見我,真是很不好意思。」


    「哪裏話。」他戴了眼鏡,斯文的也笑一下,嘴角的酒窩陷進去,竟是有些孩子氣的:「趙小姐的身量跟清瑞差不多,隻好委屈你先換件她的衣服穿,你看好不好?」


    「好的呀,真是麻煩了。」


    「宋媽,宋媽!」他朝外麵喊了幾聲,「你帶趙小姐去二樓換件衣裳。」


    叫做宋媽的姨娘走進來,襲安也不推脫,向季澤宇笑笑,上樓去了。在樓梯上的時候她回想著他嘴裏吐出的那個名字,有些怔忪。


    【3】


    「這個辰光二太太應該在陽台看書的。」宋媽在前麵帶路,襲安聽了這話心裏一驚,她倒真沒在意季澤宇還有一房姨太太的。這怨不得她,季先生是很少帶這位姨太太出去應酬的。


    姨娘旋開了門,腳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一點聲息都沒有。襲安跟著進了屋,當頭一眼就見著紫檀木打的巨大書櫥依著牆壁,裏麵滿滿地擺放了各式書冊。姨娘逕自走到落地玻璃邊,將隨風舞動的紗窗撩起個小縫,朝外麵瞅了眼,回頭朝襲安笑著輕聲道:「可不是真在這裏——不過睡著了。」襲安順著那細縫望出去,繁密的枝條遮了大半的陽台,大片的陰影下一張靠背藤椅,穿著月白色短旗袍的女人右手搭著腹,左手軟軟地滑在靠手上,放在腿上的書,那書頁正隨了涼風微微地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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