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長安邁入天道閣時,他隻覺眼前一花,方才北通玄院內的情形便盡數消失不見了。


    但入目的卻不是他心裏暗以為的如上次那般空蕩蕩的一片。


    噠。


    他的腳輕輕的踩在了石板道上。


    那一條寬闊的石板路,它如流水一般向著兩側蔓延。似乎方才下過一場春雨,官道上一塵不染,一些坑窪處尚還留存著一些積水,在靜默的月光下,泛著銀亮的光芒。


    蘇長安抬起了頭,舉目望去。


    他身子震了震。


    眼前是一座木製的大門,大門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擦得幹淨,門前還掛著一直燈籠,光芒和煦,像是在指引某些離家的孩子,找到歸家的路。


    木門之上有一副牌匾,上書兩個大字——天嵐!


    筆鋒蒼勁,刀頭燕尾,暗藏龍蛇之姿,又合天地深韻。


    蘇長安一時看得有些出神,卻不知是為了這兩字的筆道,還是隻是單純的為了這兩字。


    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不知為何湧出恐懼,終於是邁上了那短短的三兩步台階,來到了那座大門前。


    他又一次深吸一口氣,像是再給自己打勁。然後,他伸出了雙手,輕輕用力,推開了那扇似乎許久沒有被人打開過的院門。


    嗚~!


    伴隨著一陣極為沙啞的聲響,門內的景象也在這時湧入了蘇長安的眼簾。


    天嵐還是他記憶中的天嵐,幹淨、古老卻蘊含一股力量。


    忽的,演武場的方向傳來一陣響動,蘇長安心頭一動,他很快分辨出那時某些刀劍碰撞的聲音。同時還伴隨著一陣女子的嬉笑聲。


    他自然知道這是天道閣,在這裏麵,他所見所看都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但他覺得這聲音很是熟悉,他想要去見見那裏的情形。


    於是蘇長安邁開了自己的步子,他朝著裏麵走了過去。


    漸漸的蘇長安感到有些奇怪。


    這是幻境不假,可是這個幻境未免也太過真實了一些。這一路上的一草一木,與天嵐院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若真說有什麽區別,便是這木要瘦上一圈,草要矮上一截。


    但無論是形態、品種卻都沒有半分差別。


    帶著這樣的訝異,蘇長安終於走到了那演武台前。


    此時雖然已是夜晚,但星光璀璨,將這演武台上的情形照耀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男一女兩道人影,看模樣都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


    男子手持一把長刀,大開大合,刀鋒凜冽,一招一式間都透著濃烈的刀意,他不斷的向著女子發出進攻,但卻沒有殺意,看得出二人隻是在單純的比試。


    女子,一身紅衣,赤足上係著鈴鐺。她的身姿靈動,好似天邊雲雀,任由男子的刀鋒如何迅猛,都無法觸及到女子的衣角。換來的隻有女子一聲聲嬌笑與一陣陣清澈的鈴鐺聲。


    這女子真是梧桐,她容貌比起之前並無半點差別,隻是臉上多了一份活波,少了些許愁緒。


    而這男子,蘇長安在看向他時,身子一震。


    雖然他的麵容相比於蘇長安在北地所見要稚嫩許多,少了蓬亂胡渣,少了木訥的眼神。但蘇長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師傅!”他下意識的朝著那男子說道。


    而男子也在那時回過了頭,看向蘇長安方向。


    蘇長安的心開始一陣顫抖,縱然這些都是假象,但他始終遺憾未有與莫聽雨多說些話,所以,哪怕這一切都是假的,他也願意沉迷其中,與他說上些什麽。


    “我...”蘇長安張開了嘴,但話才出口,卻被那位年輕莫聽雨打斷。


    “師傅。”莫聽雨這般說道。


    師傅?蘇長安一愣,暗覺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自己怎麽成了師傅的師傅?


    “唔。”但就在他疑惑間,他的身後卻想起了一道沉穩的聲音。


    蘇長安心頭一動,他回頭望去,卻見一位背負長刀的中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後。


    他生得劍眉星目,身材修長又挺拔,黑色的眸子裏似有刀鋒湧動。蘇長安雖未曾見過他,但隻是一眼便認定了這便是自己的師叔祖——刀聖搖光。


    “師傅!”梧桐也輕笑一聲迎了上去,她赤足上的鈴鐺發出一陣輕響。她的身子輕輕穿過了蘇長安的身子來到了搖光身邊。


    蘇長安一頓,這時他才醒悟,這些幻象,便隻是幻象。他無法與他們交談,他們亦無法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一股失落就在這時湧上他的心頭。


    “怎麽樣?聽雨最近的刀法有長進嗎?”男子溺愛的摸了摸梧桐的腦袋,問道。


    “他啊?”梧桐的臉上浮出一抹揶揄的笑意,“還是那麽笨,連人家的衣角都摸不到。”


    而少年莫聽雨聞言有些尷尬,他伸出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就像做錯了什麽事一般,低下了頭。


    想不到師傅年輕的時候與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蘇長安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倒是覺得頗為有趣。


    “梧桐你這丫頭,別老是欺負聽雨。他可是怕傷了你。”這時又是一個聲音傳來,蘇長安轉頭望去,卻見一位老者領著一個男孩,走了過來,嘴裏笑嗬嗬的說道。


    “玉衡師叔祖?”蘇長安一愣,相比於他在長安所見,此刻的玉衡雖然頭發已經花白,但精氣神卻十足,那雙常年含著睡意的眸子,此時有的卻是滿眸燦爛的星光。


    而他身後那個孩童看模樣不過十二三歲,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上去倒是頗為可愛。但似乎他有些膽怯,隻是躲在老者身後,探著腦袋不時打量眾人,但一旦有人看向他,他又會如受驚的兔子一般縮回老者的身後。


    “這小家夥就是你新收的徒兒?”搖光也在這時看向玉衡,嘴裏問道。


    “是啊。”玉衡笑嗬嗬的說道,看模樣似乎對自己這個徒弟很是滿意。“來,通玄,出來見一見你的師叔,還有師兄師姐。”


    那個男孩還是有些害怕,但在老者的鼓勵下,終於還是鼓起了勇氣走了出來,朝著搖光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脆生生的說道:“通玄見過搖光師叔。”然後又看向莫聽雨與梧桐,再次說道:“見過師兄師姐。”


    但話才說完,便已是滿臉通紅,又一溜煙的再次躲到了玉衡的身後。


    “哈哈。”這般可愛的作態惹得二位長者一陣大笑。


    “咦,有新師弟啊?”這時,又有一道聲音傳來。卻見一位與男孩年紀相仿的少女蹦蹦跳跳的走了過來,她好奇湊到玉衡的身前,左右打量,然後看向玉衡,嘟著腮幫子,說道:“玉衡師叔,不是有新師弟嗎?在哪呢?在哪呢?”


    “嗬嗬,你這丫頭。”玉衡笑了笑,把躲在自己身後的男孩拉了出來,“通玄,這是你玉兒師姐。”


    “見過...見過...玉兒師姐。”女孩的熱情讓男孩一陣不適,他說話也不禁有些結巴,方才說完,又躲到了玉衡的身後。


    女孩似乎很享受師姐這樣的稱呼,她臉上方才浮出笑意卻見男孩又躲了起來,頓時有些不高興,她伸出手搖晃著玉衡的手臂,撒嬌似的的說道:“玉衡師叔,讓他和我玩吧,我可以教他劍法。”


    “玉兒!又在胡鬧了。”這時,四道身影走了過來。


    三男一女,皆是三四十歲的中年模樣。


    說話的是那位女子,她生得極為漂亮,雖然已經上了歲數,但卻帶著這個年紀婦人所獨有的溫婉與韻味。她輕挽著著身旁男子的手臂,有些責怪的說道。


    女孩見這對男女,臉上的神色一滯,她朝著玉衡俏皮的吐了吐舌頭,極為不情願的回到女子身邊,朝著他們說道:“爹、娘。”


    “你這孩子,今天的功課做完沒?”男子看似責怪實則寵溺的伸手點了點女孩的腦袋。


    “嗬嗬。”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笑嘻嘻的卻不回應。


    在長門也向來不做功課的蘇長安深諳此道,自然是知曉男子口中的功課這女孩定然是未有做完。


    “你呀,一天就知道頑皮。”女子頗有不滿的責怪道。


    女孩顯然對女子有些畏懼,她見狀趕忙躲到了男子的身後。


    “哎,孩子嘛。貪玩也是正常。”那男子倒是很是開明的勸解到。


    蘇長安有些詫異,這男子便是開陽無疑,而他身旁的女子想來便是天璿師叔祖。


    以前北通玄說來他還並不相信,但如今親眼相見,才知開陽以往真是如北通玄所說的那般,開明和善。


    比起萊雲城所見,幾乎判若兩人。


    而更讓蘇長安想不到的是羅玉兒竟然是二位師叔祖的女兒。


    “有道是慈母多敗兒,到了開陽師弟這兒倒成了慈父多敗女了。”他們身邊另一位書生打扮的男子出言調笑道。


    那女孩似乎很是不滿男子對於自己父親的評價,她跳了出來,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樣,說道:“哼,天權師叔你上次和天樞師叔打架弄壞我家的百靈花,什麽時候還上!”


    “咳咳。”男子聞言臉色一陣尷尬,“我已經讓你花師兄去取了,過幾日,過幾日。”


    “哈哈!”眾人見狀又是一陣捧腹大笑。


    而這時,院門方向忽的傳來一陣聲響。似乎是一個少年再斥責些什麽。


    另一位同樣書生打扮但麵色蒼白的男子輕輕擺了擺頭,有些好笑的說道:“準是天樞那家夥又被徐讓那孩子給揪回來了。”


    話音才落,便見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正扶著一位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中年男子朝著演武台走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正俏生生的拉著少年的衣角。


    那少年見演武台上諸人都在,雖然扶著肩上的男子,但還是勾下了身子朝著諸人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說道:“徐讓見過各位師叔、師弟。”


    “好啦。”開陽抬起手輕輕示意,又指了指少年背上那位男子。“怎麽,你家師傅又去酒樓喝多了?”


    這話不問還罷,一問,少年的臉色便在那時變得極為難看,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咬牙切齒的說道:“他去了百花樓。”


    “呃...”開陽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頓住了,但最後還是訕訕的勸解道:“你家師傅一把年紀了,沒有家室,你得多體諒體諒...”話說到一半,臉色頓時一變,他身旁的女子不知何時伸出了手擰在了他的腰間。


    “可是,他還帶上了如意...”少年的臉色愈發難看。說著他回頭看向身後那個男孩,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都給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學他,不要學他。”


    那男孩生得唇紅齒白,煞是可愛,隻是頭上的毛發卻都是雪白色,平添幾分怪異。他聽聞少年的責怪,眼珠子一轉,小腦袋不住的上下擺動。


    “恩恩。師兄放心,下次師傅再帶我時,我一定叫上你。”


    “你!”少年聞言一陣氣結。方才要說什麽,但演武場上的諸人卻又是一陣哄笑。


    蘇長安立在一旁,他們看不見他,亦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但他卻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那時的天嵐院大家臉上所洋溢出的笑意是那般真切。莫名的,他也笑了起來。


    那時月光灑下,映在他與他們的臉上。


    蘇長安覺得眼前的景象很好看,好看過他所見過的最美的風景。


    他喜歡這樣的天嵐,這是他所憧憬的天嵐。


    “哎呀呀。你怎麽又來了。”但這時一道苦惱的聲音卻想了起來,蘇長安猛地回頭,卻見一位沒有麵容的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而隨著他的出現,方才關於天嵐的幻象也在那時盡數散去,這方天地再次陷入了空無一物的空白。


    蘇長安有些發愣,亦有些不舍。


    “我問你話呢?你怎麽又來了?”那人影對於蘇長安無視似乎很是不滿,他又一次問道。


    而蘇長安也終於回過了神來,他看了看眼前這個人影,他認得他,那時他曾經斬過的心魔“無”。


    “這一切是真的嗎?”蘇長安問道。


    無對於蘇長安無視自己的問題有些不滿,但還是回答道:“自然是假的。這天道閣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方才那些事情是真的發生過嗎?以往的天嵐院真的是那般模樣嗎?”蘇長安追問道,不知為何,他臉上的神情有些急切。


    無白了他一眼,當然,無的臉是一片模糊,並看不出神情,但莫名的,蘇長安覺得,那時,他確實白了自己一眼。


    “自然是真的。”無慢悠悠的說道:“天嵐院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你的道是天嵐,我便讓你看一看天嵐。”


    說完,他頓了頓,見蘇長安沉默不語,又接著道:“說吧,你又來這兒幹嘛?這天道閣每個人隻能來一次,你再來也斬不了心魔了。”


    “你到底是誰?”蘇長安又一次無視了無的問題,以往他修為太低,對於無的存在並沒有多少感觸,但如今接觸了許多大能之後,反倒感覺到這個無的特別之處。


    他似乎活了很久,但卻又一直待在天道閣裏。


    因此,他不免有些好奇,無到底是什麽?


    對於這個問題,無搖了搖頭,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隻知道我活了很久,似乎自有記憶以來便一直待在這兒。”


    “那你不會覺得無聊嗎?”蘇長安又問道。


    “習慣就好。”無很是無所謂的說道。


    蘇長安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他並不太理解無的邏輯。


    “你到底來幹什麽?廢了這麽大勁來到天道閣不會隻是為了和我聊天吧?”無的聲音似乎有些氣急敗壞。


    “我來降服真神之血。”蘇長安倒沒有絲毫隱瞞的打算,畢竟無也出不去,告訴他應當無礙。


    “恩?”無聞言一愣,隨後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一般,他發出一陣大笑,然後說道:“降服真神之血?你知道真神到底是什麽嗎?你怎麽可能會是他的對手。”


    蘇長安的眉頭皺了皺,他不喜歡這樣毫無根據的否定,但同時他又不願意去與之辯駁。他隻是抽出了自己的刀,提著便要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這樣的情景嚇壞了一旁的無,他猛然伸手阻止了蘇長安的行為,大聲說道:“你幹什麽?”


    “我要召出神血啊!”蘇長安對於無這樣過激的反應有些奇怪。


    他與真神還有一個約定未用。


    若是直接將其喚出,以真神之力他想要與之對抗自然是難上加難。所以,他思來想去,便隻有一個辦法。


    先重傷自己,然後喚出神血。出於本能神血定然會分出力量治愈自己的傷勢,而這個時候便是他控製神血最好的時機。


    “都給你說了,你不會是神血的對手。”無看似苦口婆心的勸解道。


    “那是我的事。”蘇長安不為所動,便要再次提刀刺向自己的胸口。


    “不行!”無又一次攔住了他。


    “為什麽不行?”蘇長安不解。


    “你...你要是死了,真神複活,我在這天道閣裏,豈不是每日與那真神朝夕相處!你讓我怎麽過!”無有些氣急敗壞的說道。


    “恩?”蘇長安一愣,覺得無說得很有道理,但很快他又搖了搖頭,有些歉意的看了無一眼,:“對不起,我沒有選擇。”


    “你根本不了解真神,你這樣根本沒辦法戰勝他的。”無見蘇長安大有一意孤行之意,心頭大急。


    蘇長安又是一愣,他覺得無的話裏有話。“你很了解真神嗎?你不是一直待在天道閣嗎?你有辦法?”


    “我...我沒有辦法!”不知為何無的聲音忽然有些結巴。


    蘇長安的眼珠子一轉,像是領悟到了什麽,他有些遺憾的說道:“那太可惜了,看樣子以後你得和真神為伴了。”


    這般說著,他又一次提著刀,朝著胸口刺去,這一次,他用力極大,速度也快了幾分。


    大有不刺破自己的胸膛決不擺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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