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一種如此奇怪的生物。


    當曾經你有許多對手的時候。


    你們相互欺瞞,機關算盡。


    可等到某一天,他們都死了。


    你卻忽的又覺得孤單,覺得這世上好像再無懂你之人。


    因為,在這世上,真正懂你的。


    不是所謂的愛人,亦不是你自己。


    而是那些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仇敵。


    比如現在的男子。


    他忽的開始想念那七顆星辰。


    想念他們的蒼生社稷,想念他們的大義凜然。


    心裏就在那時,莫名湧出些愁緒。


    “按理說,我應該殺了你。”男子望向蘇長安,而也正如他的話一樣,就在那時,他周身的殺機湧現。


    他的話裏似乎尚有回旋的餘地。


    但蘇長安卻是還沒有因此感到半點的輕鬆。


    他的額頭上開始出現密密麻麻的汗跡,他望著他。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像極了砧板上的魚肉,生殺奪予皆憑食客在那時的喜好。


    蘇長安固然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但他卻又毫無反抗之力。


    “但,這滿目瘡痍,遍地螻蟻,總歸是需要些什麽人來救上一救。”男子的目光忽的深邃了起來。“而你們天嵐院向來喜歡這種勾當。”


    男子的話絲毫沒有讓蘇長安變得輕鬆起來。


    他喚醒他的初衷是為了救青鸞。在他看來,無論這鎮西神候為何會躺在棺槨之中,無論與他一同長眠的會是一滴神血。但不管這樣,那群想要滅世的怪物應當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但現在,從他的隻言片語中,蘇長安感覺到自己似乎錯估了些什麽。


    他心頭大駭,就要說些什麽。


    但那男子卻似乎感覺到了蘇長安心中的想法,他衝著他笑了笑,溫文爾雅,像極了長安城柳岸湖畔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騷客。


    “念在你是故人之後,臨走前,告訴你一件事情吧。”男子說罷,忽的轉身。


    在那時,靜默的時光再次開始流淌。


    行屍們的嘶吼響起,他們的身子躍起,落下,然後在士卒的刀劍之下化為粉劑。


    士卒們的喊殺聲依舊淩冽,他們的刀劍染血,臉色緊張,眉宇肅然。


    似乎誰也沒有意識到,在方才那說不清長短的時間裏,有一個人,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


    當然,也並非所有人對此無知無覺。


    至少,那尊神似有所感。


    他襲殺青鸞的身影在那時猛然頓住,本已意識到那道身影所蘊含的可怕威能的青鸞,心頭一震,不知為何他又停了下來。


    隻是,她敏銳的意識到,那道巨大的身影在那時似乎開始了極為細微的顫抖。


    神,也會恐懼?她的心底難免泛起陣陣疑惑。


    當她還是星辰閣的送葬者時,她曾經殺死過不止一頭的半神與次神,無論是怎樣的戰鬥,無論是否即將麵臨死亡。


    在青鸞的印象中。


    神們,永遠都是那麽高高在上。


    他們帶著與生俱來的高傲,將所有的生靈,皆視為螻蟻。


    他們隻曾死亡,卻不曾臣服。


    那究竟是何物,讓這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半神感到害怕。


    很快青鸞便知道了答案。


    “神血,可以吞噬一個人的靈魂。”男子開始向前邁出步子。


    他腳上的黑色的長靴,敲打在石板路上,發出極為細小的聲響。卻在昏暗的萊雲城中,清晰的回蕩。


    噠!


    噠!


    噠!


    那聲音就如閻羅催命一般,敲打在鬱壘的耳膜,他的身子顫抖得愈發厲害,布滿鱗甲的額頭上更是開始浮現出血色的汗跡。


    鬱壘並不太記得這股氣息究竟是什麽,但他隻是本能的感到害怕。


    按理來說,這世上除了那些偉大的真神,不應再存在任何讓他感到恐懼的事物。


    可偏偏他的靈魂開始了不由自主的戰栗。他聞到了一股比死亡更可怕的味道。


    “但同樣,隻要你的靈魂足夠強大,你也可以吞噬掉神血。”


    男子又向前走出幾步,他的聲線平靜,卻又如同驚雷一般在蘇長安的腦中炸響。


    神血可以噬人,人亦可以噬神?


    蘇長安的瞳孔在那時豁然放大,男子這些話顯然是對他說的。


    他體內的真神之血一向是他的心病,就如同跗骨之蛆一般,他如何也擺脫不了。


    強如梧桐玉衡等人也隻能勉力將其封印,但這些都是望梅止渴,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如今聽聞男子所言,蘇長安似乎看見了某種希望。


    即使這希望極為縹緲,甚至捉摸不定,但卻勝過以往的隻能等著神血慢慢覺醒,然後吞噬掉他的心智要來得好得多。


    早在幽雲嶺上,神血入體那一天,梧桐便告訴過他,活下去會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蘇長安曾經不太懂。


    但在經曆過許多的事情之後,他開始懂了,活著卻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他從未想過放棄。


    無論麵對的是星殞亦或是真神,他都拚盡全力的活下去。


    為此他付出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


    可那又怎樣,至少他還活著。


    而既然活著,那便要努力的活著。


    無論在前方等著他的究竟是刀山火海,還是繁花似錦。


    總歸要去看一看,才不負來這世上走的這一遭。


    他如此,人亦如此。


    男子還在向前,一把劍在那時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劍。


    長三尺一寸,劍身雪亮通明,上有紫色光華流轉。似與穹頂之上的那顆星辰相映成輝。


    他終於走到了鬱壘的背後,他看著他,停下了腳步,靜默的停下了腳步,似乎在等待著些什麽。


    而鬱壘也在那時似有所感,他身子的顫抖在那時忽的止住。然後,他開始顫顫巍巍的轉過自己的身子。


    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他卻做得很慢,就好像,他即將麵對的不僅僅是這個男子那般簡單,還有那隱藏在他心底,他不曾記起、亦不想記起的恐懼。


    但最後,他還是看清了背後那位男子的容貌。


    在星辰的照耀下,男子宛如刀削一般的模樣,讓鬱壘巨大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就像是臣子見到了自己的君王一般,他幾乎下意識就要跪倒在地。


    “鬱壘。好久不見。”


    那是久別重逢的唏噓,卻帶著君王一般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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