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以北,大約五百裏處,有一座高台。


    此台名曰觀星台。


    台高三百丈,底方頂圓,取天圓地方之意。台頂刻有兩儀四象,又分置星燈八座於八方。


    此時台頂站有兩道身影——老道與童子。


    老道著一身七星道袍,白發鶴顏,劍眉星目。


    童子梳著一對衝天鬏,一張小臉粉雕玉琢,說不出的可愛。


    “師傅,弟子有一事不明?”童子脆聲說道。


    “何事?”老道負手望著夜空,說道。


    長安方才雨歇,此時晴空萬裏,夜空裏繁星燦爛,唯獨西南角的一顆星辰星光黯淡。


    “朝廷之中都道是熒惑將被莫聽雨斬殺,可熒惑命星已出現暗質,莫聽雨斬與不斬,熒惑的命星遲早都會被暗質所噬。那熒惑之死,又與莫聽雨有何關係。”


    “嗬嗬。”老道撫須一笑,道:“命理一說本就玄妙,其關因果,而因果莫測,故命理難料。隻是當年若無熒惑殺害搖光之因,今日便不會有莫聽雨北地斬熒惑之果。當年熒惑是因,莫聽雨是果。今日莫聽雨是因,熒惑是果。這因生果,果成因,因又生果。誰又能說得清熒惑命星的暗質不是因為莫聽雨前往北地而生的呢?”


    “哦。。。”童子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因果之說太過高深,又哪是他這個孩童能夠明了的。


    “那那個孩子呢?他會怎麽樣?莫聽雨不是將搖光一脈傳承給他了嗎?”童子忽然又問道。


    “那個孩子?”老道微微遲疑,半晌之後,方才說道。


    “那孩子本是凡夫,但今日之後,因果卻與三位星殞相連。”


    “三位?”童子扳了扳手指,卻是數不出究竟有哪三位星殞。


    “恩。”老道臉色有些沉重,“或許今晚除了熒惑還有兩位大能牽扯其中,隻是事關星殞,為師也看不真切。”


    “隻是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那孩子身負搖光一脈傳承,長安城裏的那些豺狼定會想些由頭將他招入京都,從他身上撈出些什麽好處。”


    “莫聽雨想用搖光一脈的身份做這個孩子的護身符,但他雖然刀法獨步天下,卻終究不懂這世道人心險惡,長安城更是豺狼遍布啊!”


    童子不是太懂老道的一番話,隻能睜大雙眼,愣愣的看著老道背影。


    而此時長門鎮中。


    莫聽雨再將刀拔出一截,此時刀已出鞘二分之一。莫聽雨身上的氣勢每一息都在攀升,藏在刀鞘內十年之久的刀意,此刻如同洪荒猛獸一般,奔湧而出。


    那刀意似驟雨似狂風。吹皺一地風雪,遮住滿天星光。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任憑周圍的境況怎麽變化,熒惑的眼睛始終注視著莫聽雨。她忽的一抬手,一道星光突破莫聽雨的刀意從天際射下,照在她身上。


    “我的死,早已注定。”她神情哀怨。“你何必賠上自己的性命。”


    莫聽雨一愣,這才抬頭看向星空。


    他的刀意遮天蔽日,所有星辰都被掩蓋。唯獨一顆星辰,固執的將一道星光灑下。那星辰星光黯淡,已有一半被暗質所吞噬,而這種吞噬,每分每秒都在加劇。


    “為什麽?”莫聽雨皺著眉頭看向眼前這個女子。


    他的心突然變得空蕩蕩的,你要殺的人就在眼前,你的刀已經要出鞘,下一秒,你便可以了斷一切。她卻告訴你,她本就是將死之人。


    莫聽雨感到一股烈火在自己胸腔燃燒,他想要嘶吼,想要一刀斬破這個世界。


    他的眼神終於不再淩冽,他看著她,眼神複雜。


    “當年,我假意與你相戀,害死你的師父。我以為是我騙了你,可當我離開時看見你的眼神時。我才知道,我也騙了我自己。十年來,我被心魔所困,當你踏上北地那一刻起,我的心魔終於壓製不住。我修煉的《太上忘情錄》,需要修煉者心境無塵無垢,而動情時,便隻有死路一條。”女子微笑著陳述自己將死的實事。


    然後。


    她赤足踩在雪地上,鈴鐺叮叮作響。


    每一步,雪地上便憑空生出一朵蓮花。


    她每向前走一步,莫聽雨的心就莫名顫抖一下。


    終於她在離莫聽雨隻有一刀距離處站定。


    她望著他,眸裏含著秋水,嘴角帶著溫柔。


    “聽雨。”她負著手,身子微微前傾,眼角彎成了月牙狀。就像在十年前的長安城一樣,她總是這麽喚他。


    莫聽雨在顫抖,他的手快握不住他的的刀了。他的眼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將要奔湧出來,但他極力忍住。


    “活下去吧。聽雨。”女子伸出手,握住莫聽雨拔刀的右手。熒惑星的星光閃爍,女子的手輕輕一推。


    鐺。。。


    莫聽雨的刀回到的他的刀鞘中。


    那時,漫天刀意消散,星光重新灑下大地。


    蘇長安抬頭望著漫天星辰,繁星依舊燦爛,隻有東南角的一顆星星,忽明忽暗,像是將燃盡的蠟燭,散發著最後的光芒。


    莫聽雨眼眶裏的東西終於包裹不住,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梧。。。桐。。。”莫聽雨叫出了那個藏在心底十年的名字。


    “恩。”女子應道,臉色蒼白,卻笑麵如花。幫助莫聽雨長刀歸鞘時,她幾乎已經耗盡了所有氣力。她命星閃爍不定,似乎下一秒便會隱沒在夜空中一樣。


    “梧桐。”莫聽雨放下了刀,那把十年未有離身的刀。他向她伸出了手,眼角帶著淚水,嘴角卻帶著笑意。


    下一秒,女子撲入他的懷中。一如十年前一般。


    女子靠在莫聽雨懷裏,貪婪的嗅著那股讓她著迷的味道。這時她才發現,莫聽雨身邊跟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她對著蘇長安微笑,問道:“他是誰?”


    不待莫聽雨說話,蘇長安向前走來。


    “我叫蘇長安,是他的徒弟。”蘇長安也對著女子微笑。他不太清楚女子和莫聽雨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喜歡眼前的景色。


    星光下,雪地上。


    男子抱著女子,他們嘴角都帶著笑意,美得像一幅畫。


    “徒弟?那你應該叫我什麽呢?”女子對著蘇長安眨了眨眼睛。


    “師娘!”蘇長安脫口而出。


    “真乖。”女子說道,“比你師傅聰明多了。”


    蘇長安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卻並不說話,隻是傻傻的看著緊緊相擁的兩人,心裏說不出的高興。


    但這種幸福卻並沒有持續多久。


    雪又開始下了。


    “下雪了。”蘇長安喃喃說道,他伸出手,試著去接落下的雪花。


    “他來了。”靠在莫聽雨懷裏的梧桐在他耳邊細語。


    “恩。”莫聽雨回答道,聲音沉重。


    蘇長安不明所以,側頭向遠處看去。隻見不遠處一道青色的身影,徐徐而來。


    那是一位青衣女子,麵著白紗,腰間別著一直玉簫。她不急不緩的走來,一路星光為她鋪路,大雪為她讓道。似乎她便是這片天地的主人,意動山搖,言出法隨。


    氣氛忽然變得沉默,蘇長安感到陣陣不安。


    這種不安隨著女子的靠近,愈發強烈。


    “熒惑,你的時辰到了。”女子站在眾人身前如是說道。


    她的聲音,無塵無垢,很是好聽。


    此刻,卻如同判官勾魄,閻羅催命。


    她叫青鸞。


    她來自星辰閣。


    她是世人口中的送葬者。


    她活了三百年,送葬了八位星殞。


    今天她要親自送她妹妹的英魂回歸星海。


    星辰閣是個很神秘的地方,他們掌握著天下星殞的生死。


    有他們出現的地方,必定有星殞隕落。


    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定律。


    梧桐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她很艱難的從莫聽雨懷裏抬起頭,即使將要隕落,她也不該虛弱到如此地步。但十年,整整十年才換來這樣一個擁抱。她很不舍,非常不舍。所以她盡可能多的待在莫聽雨的懷裏,哪怕隻是一秒。


    終於,她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一般掙脫了莫聽雨的懷抱,她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笑得好看一點,淚珠卻斷了線一樣往下掉。


    “我要走了。”她這麽說道。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命星隨時可能熄滅,她無力阻止,即使星殞,麵對這浩大天地也終究不過螻蟻。


    青鸞看著眼前淚眼婆娑的三人。


    她自然知道梧桐和莫聽雨之間的關係。


    但她不懂那種關係究竟意味著什麽的。


    她修煉的同樣是《太上忘情錄》,星辰閣的每個人都是修煉這樣的功法。


    當年的北地妖王,就是用自己的一個女兒,為自己的另一個女兒換來的這樣功法。


    她境界更高,所以她更不懂情。


    她隻是在猶豫要不要和自己的妹妹相認。


    但她已經三百年未有見自己的妹妹了,而這一麵,便是最後一麵。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腰間的玉簫,隻要一首魂曲,她的妹妹就會魂歸星海。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做過八次,按理說,應該駕輕就熟。


    但此刻,她的玉簫卻似乎比以前重了許多。


    梧桐想要說點什麽,卻終究不知道如何說起,她隻能看著他,用盡全身力氣的看著他。


    他們之間恩怨糾葛了十年,即使現在也未解開,但在生死麵前,很多事情終究釋懷。


    梧桐終於下定了決心,她向他抬起手,朱唇微啟。


    “再見。”她的話在喉嚨裏打轉,卻未有說出來。


    因為莫聽雨突然伸出手,將她擋在身後。


    莫聽雨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冽,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答應我,不再插手族人之間的事情。”莫聽雨說道。


    不待梧桐應他,他再次轉身,麵相青鸞。


    似乎意識到他要做什麽,梧桐驚呼,聲音卻被淹沒在風雪與刀光中。


    這一次,莫聽雨終於拔出了他的刀。


    那一刻。


    星辰湧動,山河呼嘯。


    他舉著刀,高高躍起,聲音似虎,目光如龍。如天神下凡,修羅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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