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蕭墨存一日消瘦過一日, 整日昏沉不定, 便是偶爾醒過來,也是說不上兩句話,又再沉沉睡去。眾人想了無數法子, 淩天盟總壇珍藏的療傷聖品,靈丹妙藥, 不知給他灌進去多少,可人便是如此萎靡不振, 臥於床上, 直如冰雕玉琢的一個精致人偶,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正迅速消融, 非人力所能阻擋。


    這一日蕭墨存忽然醒來, 直說身上膩歪,要沐浴更衣。紅綢暗地裏掉了眼淚, 立即想到他可能自知大限將至, 那神仙一般的人,便是要走,也想幹幹淨淨地去吧。她與趙銘博等人一對視,便知有此想法的,不隻一人, 但看著沈慕銳有些癡狂的眼神,卻如何敢把這樣的話說出口?於是遣派了人燒水,備好巾帕、麝香、衣物, 將那一間屋子四角放了炭爐,直燒得暖融融的,放請人稟告沈慕銳。半響之後,見到沈慕銳小心翼翼地抱著蕭墨存出來。那一張曾在第一眼便折服了自己的臉,此刻有一大半埋在首領懷中,蒼白頹敗得宛若地上一葉隔夜的花瓣,手臂低垂,想是連動一根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見此光景,紅綢眼眶一紅,才忍下去的眼淚頃刻又湧了上來。


    可就是這樣一張臉,卻仍然帶著和煦如風的微笑,經過紅綢身邊的時候,她甚至聽見那人用微弱的聲音,如往常一般打趣道:“紅綢,你哭便哭吧,如何要做低頭垂淚狀?早說了,嬌羞佳人不適合你。”


    紅綢明明流著淚,卻腳一跺,如那些他們共處過的無數平常日子中的一個那樣,叉腰叱道:“蕭墨存,別以為躲首領那就敢惹老娘!告訴你,老娘還就是喜歡二八佳人的調調,怎麽的吧。”


    而他們的首領沈慕銳,則也如往常那樣,嗬嗬低笑,寵溺愛憐地看著懷裏的人,再低頭親一親他的額頭,仿佛這人不是病弱到快要死去,仿佛蕭墨存,仍然如他初見那樣,一襲月白錦袍,驚采絕豔,令他一見傾心。


    那次沐浴進行了很久,紅綢侍立在外間,始終聽到裏麵的戲水聲和嘀嘀咕咕的交談聲,間或夾雜沈慕銳爽朗的笑聲,似乎還談到八十歲時如何把臂同遊,兩個老頭子如何再令年輕一輩英豪盡折腰。如何豪情壯誌,倒仿佛兩人,有長長的一生要相濡以沫去共度一般。紅綢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有那麽多,但是聽著一個明明命在旦夕的人,卻以豁達之姿,在盡最後一份努力來給自己的愛人留下美好記憶,她便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緊緊捏住,疼得她要忍不住流下眼淚。


    她自小經曆離別喪亂,早已以為,人世浮沉,人情冷暖,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但如今見到自家首領與蕭墨存,那種壓抑心底的眷戀與悲傷,明知上蒼從無憐憫,卻也忍不住想要為這二人祈福。她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卻聽見珠簾嘩啦一聲響,沈慕銳披著長長的濕發,仍舊抱著蕭墨存走出。蕭墨存伏在他懷中,長長的睫毛如萎頓的蝴蝶一般悄無聲息,兩片臉頰被熱氣一蒸,倒顯出這些時日難得一見的紅暈來。紅綢心裏一驚,上前一步,顫聲問道:“墨存他······”


    “睡著了。”沈慕銳溫柔地垂眼看他,緊了緊抱他的臂膀,大踏步走進寢居。


    蕭墨存一路昏沉,仿佛夢見許多光怪流離的東西,一會覺得自己身處四麵酷熱的無邊沙漠,孤身一人躑躅前行,頭頂一方烈日,幾乎要將自己曬幹;一會又如處寒冰深潭之中,滅頂的刺骨冷意,幾乎要將整個人的骨髓都凍成冰渣。就在這樣極樂與極寒之間煎熬,令他苦不堪言,夢裏似乎受不住那痛苦而流了淚,隻叫著:“銳,救我,救我。”


    “我在此,莫怕,我在此。”他的手被抓住,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觸感,蕭墨存驟然安了心,乖乖地放鬆,任那一波波熱浪或寒意侵襲而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子如陷入棉花般軟成一團,時常感到有誰往他嘴裏哺些藥物清水。這一日神智略清,勉強睜開眼,卻看到自己與沈慕銳赤身相對,沈慕銳抓住自己雙手脈門,全身大汗淋漓,雙目微閉,那一陣陣炙熱冰寒之感,正是從他的雙手源源不斷衝入自己體內。蕭墨存心裏一驚,就算再不明白,此時也隱約猜到他在做什麽,想要掙脫,卻無力掙脫,隻大口喘氣,拚了全身力氣,也隻如蚊子細哼般說了一句:“銳,不要這樣,不要——”


    沈慕銳睜開眼,一雙黑色深沉的眸子滿溢深情,微微一笑道:“我說過,無論如何,不會令你有事,放心,你不會有事。”


    “不,不——”蕭墨存想大聲反對,想斥罵他瘋了,想痛惜他無需為自己犧牲至此,但力量微弱到一句話也說不出,耳邊隻聽得沈慕銳溫柔而堅定的聲音:“墨存,莫要心覺愧疚,早在崖底我們定情之時,我便說過,遇到你,我方明白當日拚死練功的目的,原來真是為了你,原來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救你一命。你放心,我隻是將功力輸給你,並非散功,他日勤練,也能重拾。嗬嗬,隻要能救你一命,便是讓我剖心歃血也在所不惜,莫要講這區區功力。”


    蕭墨存隻覺心裏又酸又痛,他來這時空已久,自然知道所謂武林中人,對功力看得重於性命。若某地有增強功力的聖物或秘籍出現,則隨者蜂擁而至,手段卑劣,無所不用其極。一件物品,能令平素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喪心病狂,什麽情義道義,均可拋下不顧。而此刻沈慕銳竟毫不猶豫,自損功力,相救於他,怎能不令他感知那人的情真意切?他心神一激蕩,隻覺天旋地轉,一口熱血,忍不住噴了出來。


    在那極冷與炙熱兩邊煎熬,意識再度陷入模糊當中。蕭墨存隻苦苦掙紮著,這一次卻昏迷得極不安穩,周圍仿佛嘈雜喧鬧許多,不知名的騷動、不安、暗湧、焦慮,似乎從外界正源源不斷地侵入,即便身處昏睡當中,卻也似乎感受到來自外麵的波動,睡得極不安穩。到得後來,他幾次模糊醒來,卻不見沈慕銳身影,隻見到紅綢,雖沒有詢問,卻也從紅綢強顏歡笑的麵容中看出眼底的擔憂。


    偶有一日,他睜開眼,終於見到沈慕銳,臉色疲憊不堪,身形仿佛瘦削不少,抱著自己的臂膀,似乎也不似平時有力。蕭墨存隱隱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掙紮著問他:“怎麽了?”


    “沒事。”沈慕銳親親他的額角,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


    “到底,怎麽了?”


    “發生了點事,”沈慕銳遲疑了一下,笑道:“莫擔心,我會處理好。”


    蕭墨存勉力環抱他的腰,伏在他胸前道:“你的功力······”


    “還有三成。”沈慕銳嗬嗬低笑,道:“放心,便是這三成功力,也足以應付了。”


    蕭墨存默默點頭,低聲呢喃道:“你要好好的回來。”


    “我知道。”沈慕銳用下巴摩挲著他的頭頂,柔聲道:“你還沒好呢,我怎放心你一個人在此。”


    這一刻,從此便定格在蕭墨存腦海中,深深銘刻在記憶,在經曆過命運給予的眾多磨難和饋贈後,他曾經想起被格外珍藏的這一刻,曾經拿出來獨自回味,然後問自己,當時若是知道,那是兩人在島上相處的最後一刻甜蜜時光,那麽,在當時,他會不會舍得讓沈慕銳走?


    隻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命運的不可抗拒就在於,哪怕你未卜先知,哪怕你做足準備,可你仍然會被以不同方式推向相同的結局。蕭墨存兩世為人,數度徘徊生死之間,終於明白,你所要抗拒的並不是命運,而是抗拒認領命運的過程中,那些不斷出現的暗力。這些力量拚命要將你拉入泥沼,拉入平庸,拉入隨波逐流,這些力量,無時無刻不在想要改變你的價值觀,改變你的人生態度,改變你所相信的溫暖、平等、尊重和愛的原則。你所要傾盡全力抗爭的是這個,進而爭取在不同的時空中,做同一種有血有肉,有良知有信仰的人。


    隻是在當時,蕭墨存並不知道,濃重的悲哀由此埋下,所以,盡管有些說不出的惴惴不安,他仍然在昏睡中鬆開了環抱那個男人壯實腰身的手。再一次醒來,居然是被人弄醒的。他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卻看見多日不見的小全兒一臉焦急地搬動他,見他睜開眼睛,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公,公子,你醒來,快隨我逃走,遲了他們就殺進來了!”


    “什,什麽?”蕭墨存茫然地問,這才注意到,外麵不知何時殺聲震天,火光灼灼,印在窗影上一片刀光劍影。


    他心裏大駭,也不知哪來的力量,一把攥住小全兒的臂膀,道:“怎麽回事?外麵怎麽回事?慕銳呢?慕銳在哪?”


    小全兒不答話,反手搭上他的手,扯過一旁衣架上的披風為他裹上,遲疑了一下,扯過一根衣帶將他牢牢綁縛在自己背上。蕭墨存心中愈加疑惑,勉力掙紮道:“不,我不走,小全兒,放我下來!放肆!王福全,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你想忤逆犯上是不是?”


    小全兒回頭慘淡一笑,道:“公子爺,小全兒該死,但也要把您就出去才死,今兒個,您隻能聽我一回了。”


    小全兒背著他,一咬牙踹開了門,隻聽外間殺聲鋪天蓋地,夾雜著嬰兒啼哭,婦人號喪,男子慘叫,平日裏祥和美麗的小島,今夜裏直如人間煉獄,觸目之處,盡是血紅一片,映著火光刀光,令蕭墨存驚詫到說不出話來。正在此時,一個人影飛撲過來,衣襟上布滿血跡,手上持的單刀猶自滴著鮮血。蕭墨存認得,此人是淩天盟駐守總壇的一個頭目,此刻那人雙目猙獰地盯著他們,吼道:“大顆兒,害死盟主的賊子蕭墨存在此,快來將他千刀萬剮啊!”


    小全兒冷冷一笑,道:“就憑你?笑話!”


    那人撲過來與小全兒纏鬥一處,蕭墨存在他背後被晃得神智迷糊,隻愣愣想著,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小全兒明明隻是貼身小廝,何時懂得的上層武功?淩天盟總壇明明隱秘而安全,如何會一夕之間被人攻破?沈慕銳明明神功蓋世,那人如何咒他死了?自己愛沈慕銳至深,且纏綿病榻,對外麵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如何會成了害死他的奸賊?


    這一切都亂套了,根本不是他病體未愈的頭腦能夠想明白,他緊緊拽住小全兒的背部,心底隱隱約約猜到某些自己不願意去猜想的可怕事情,隻覺全身都不可抑止地戰抖起來。迷迷糊糊的,隻聽得那人邊打邊罵:“你們兩個毒辣陰狠的奸賊!我今天就殺了你們,給盟主報仇!”


    那人畢竟武功高出一籌,小全兒背負一人,漸漸有些落了下風,那人揪準機會,一柄彎刀明晃晃地直朝小全兒背部砍去,直要將蕭墨存命劈刀下,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卻被旁邊伸出一柄長劍架開,一個聲音冷冰冰傳來:“窮寇也敢對我天潢貴胄動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墨存一聽這個聲音,頓時覺得一顆心沉到底,他睜眼看著那個拿玄鐵重劍,身著黑衣,臉龐剛毅的男人,電閃雷鳴之間,忽然將許多此前未曾細想的片段串聯起來。蕭墨存一雙清亮眼眸直勾勾地看著那個輕鬆收拾敵手的男人,咬牙道:“恭喜你了厲將軍,此番剿匪奇功,怕是可以封侯拜相了吧?”


    厲昆侖手一頓,偏過頭去,不敢接觸他的眼睛,卻聽見蕭墨存冷淡微弱的聲音一下下如刀刻一般,砸得自己心裏發疼:“還有你,小全兒,不,我該稱呼你王大人了,皇帝陛下,許給你多少好處,讓你在我這裏,如此委曲求全?”


    小全兒如遭重擊,腳步踉蹌了下,勉力支撐住,低頭道:“公子爺,我知道我對不住您,此番忠義終究難兩全,小全兒,會給您一個交代。”


    “交代?哈哈,交代?”蕭墨存嗬嗬低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他伏在小全兒背上,幽幽地道:“看看你周圍,那些死去的人,全是跟你打過招呼,對你笑過,塞過東西給你吃,縫過冬衣給你穿,你看看,你能交代什麽?嗬嗬,你錯了,你交代不起,你交代不起······”他心裏一陣劇痛,大口熱血湧到喉嚨,噴了出來,在厲昆侖擔憂焦灼的目光中,頭一歪,再度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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