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可以回頭的,隻是不願意。


    聽到少年這句話,眾人神情複雜,淨塵眼中神色幾度變幻。


    巫帝默默抬眼,看著頭頂那浩渺無窮的天穹深處,歎息說道:“你們還是不懂,距光明太近,便看不見別的東西,離佛祖太過,便看不到佛祖本身,便如你們腳下這尊佛像,修的如此巨大,不知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可真走到佛像之前,你們誰又能看到佛祖的全貌?“


    他搖了搖頭,“頂多隻能看到一處覆滿青苔的石頭罷。”


    此言不過隨口之言,卻看似大有深意,便是幾位大師和場上淨塵等諸梵音寺二代弟子也不禁神情肅然,安靜聆聽,除了那個閉目沉默佇立一旁的男子,依舊麵不改色,身上寒意愈盛,劍意漸重。


    巫帝沒有再看眾人一眼,隻似有所感,搖頭歎道:“佛祖當年坐化前,便曾留下法旨,生不立塑像,死不事崇拜,便是為了告訴後人,拜他是沒有用的,隻有心中有佛,才能諳得佛意,然則千萬年過去,還有幾個佛門弟子能謹遵法旨,世間又有哪家佛寺正殿裏沒有佛祖的金身塑像?”


    說到這裏,少年頓了一下,笑道:“當然,除了我羅浮,你們大概不知,梵音寺前身,不過是一座無名破寺,裏麵的人敬的是佛,而不是佛祖,至少在我離去之前,除了多了一條浮屠佛道,梵音寺還是那座破寺。”


    眾僧人皺眉,沉默不語。


    巫帝目光忽有些許迷離,仿佛沉浸在某些過往之中,半晌後輕歎一聲,道:“可當日我再次踏足梵音寺的時候,看到群山之間,寺塔林立,除了失望,還是失望,你們這些後人,終日參禪念佛,蜷縮於世間自以為最清淨的一角,嘴上慈悲,卻漠視紅塵,不知自己早已失了佛意,說到底,你們在乎的,也不過是天下第一佛門正宗這個清名罷。”


    “你們口中不爭,心中卻在爭,沉默是爭,不爭是爭,你們爭的不是那一炷香,而是一口氣,否則你們也不會修出這座人間大佛,來向世人證明你們所謂的向佛之心,到底有多麽的虔誠。”


    場上眾人心頭微動,臉色微變,隻覺少年的話句句刺心,竟是無從反駁。


    “我說過,我可以沉淪,又有誰知,沉淪便是放下,主持方丈,真正放不下,走上歧路的人,是你們啊。”


    燃苦大師身子微震,堅毅如石的蒼老麵寵微微變色,蒼白之後然後是微紅,緊接著再次變成蒼白。須臾之間,竟然連變數次,禪心受牽,一道鮮血從唇角溢出。


    若是旁人說出這番話,身為梵音寺主持方丈的他必定怒斥其妖言惑眾,當頭捧喝讓其回頭,可麵前這個人不是旁人,而是梵音寺的一代祖師,所以他說出來的話,比任何人都要有深意。


    “紅塵世道,朗朗乾坤,黑就是黑,白是就白,眾生心性,更如寶珠沒水,水濁珠隱,水清珠顯,我佛宗弟子不為煩惱所汙,不為貪嗔癡倒所染,眼中世界自然光明,豈容你強詞奪理!”


    察覺到師父的異樣,淨塵心中一急,連對少年那份來自仰望的敬意也全然散去,漲紅臉怒斥了一句。


    巫帝再次搖頭,捏起手中那朵在風雨間搖曳生輝的白蓮,隨後在眾人的注目之下,那朵白色淨蓮的花瓣,竟一瓣一瓣開始染上夜色,幽生明滅,蔓延及整朵蓮花,片刻後成為一朵墨蓮,散發著比黑夜還要深沉的氣息。


    然後他看著淨塵,微笑道:“我想它黑,它便能黑。”


    一瞬間仿佛四周的寒意更為濃重,眾人隻覺身心一凜,看著少年手上那朵隨風飄動的幽蓮,直覺那朵不再潔淨的蓮花,這一刻便如佛典裏所傳說沉淪九幽深淵之處的曼珠沙華一般。


    淨塵禪心微震,再也忍耐不住,一聲怒喝,整個人騰空而起,一道清靜至極的佛光從他身上泛起,緊接著一尊三頭六臂的法身虛像在他身後隱然出現,赫然是佛家四大明王之金剛夜叉明王!


    眾人大驚,顯然沒想到淨塵會忽然出手,此時淨塵的僧衣已然飄起,於半空坐在那件霍然變大的青色蓮台之上,那道極純正的佛光,依循於他本人的身體形狀向外擴張,轉瞬間金光萬道,看上去就像是一輪烈陽從他背後升起。


    淨塵靜坐在青蓮花座之上,豎起雙掌於胸前,一手拇指內扣緊貼掌心,中指半屈,一手三指筆直豎立如山,赫然結成了一個佛家莊嚴手印,看他手掌緩緩作結之勢,淨塵氣度莊嚴肅穆,幾給人以凝重如山之感,眾人隻覺眼前忽然大亮,莊嚴金光莫名大盛,佛門真言一閃而過,頃刻間中如有光明綻放在淨塵手心之中!


    與此同時,隻見得淨塵身後那尊護法明王,仿佛一下活過一般,周身燃起了赤紅色的降魔佛焰,。三張麵容不像淨塵那般平靜堅毅,都是滿臉怒容眉挑如劍,眼中雷霆,世間任何邪祟,都不敢與其對視,左第一手持著金剛鈴霍然一動,一道慈悲而威嚴的鈴聲,清脆如洪,從佛頂之上傳出,傳遍整個梵音寺。


    仿佛受到這鈴聲的激蕩,一時間梵音寺四百八十一口古鍾幾乎同時響了起來,卻依然掩不住那道清脆漠然的鈴聲。


    佛經有雲:金剛夜叉明王尊者昔時手持金剛鈴,以鈴聲振擊眾生,象征以般若之智警悟群迷,摧伏一切邪魔。


    這一刻,在淨塵身上,明王法身之威盡顯!


    不管是燃苦大師幾位高僧,還是淨空一眾梵音寺二代弟子,看到這一幕,都不禁大吃一驚,不是為了這佛家千年難現的明王法身,而是淨塵此刻所施展的佛法真言與法身手印竟完美的結合起來,那是真正的佛門早已失傳的真言大手印!


    佛光法身裏的淨塵,雙手作印,默頌真言,衣袂飄在風中,全身皮膚也如那佛光一般透出燦爛的金光,看去就如一尊再世佛陀。


    他身後那尊似有整座七重一般高的金剛夜叉明王法身虛影,受到真言召喚,六臂齊舉,作結法印,一時之間,其勢猛如山傾,八方顫栗不安,一股莫名浩大的佛力憑虛而生,竟是在淨塵身前結成了一隻巨大的佛光手掌,說時遲那時快,隨著淨塵緩緩推出之勢,那隻巨大掌印已是一般怒濤已衝向了巫帝,眼看著就要將他的身影吞沒。


    淨明扶著燃苦大師,忍不住輕呼出口。


    而遠處那個男子,似也有所感,微微顫抖了一下。


    麵對佛宗這最浩翰正大力量的碾壓,巫帝眼中映著麵前狂湧而來佛光大手印,竟是欣慰地笑了一下,沒有絲毫退避之意,反而作出了一個令大家都感到意外的舉動,他站在風雲頂端,長嘯一聲,全身衣衫在狂風之中瘋狂抖動,瞬間,所有的雲濤黑氣一起震動飛舞,整座大佛為之撼動!


    同樣的手勢,同樣於無聲之間大放光明,一個真言大手印轟然而出!


    所有人一起變色!


    出乎意料之外的,半空兩隻巨大佛光手掌撞在一起的時候,竟沒有絲毫聲音,沒有任何預想中的驚天動地的景象,隻有一瞬間佛頂這一片天空狂風大作,雨絲飄搖不安,悄無聲息間,重重雨幕裏,忽然出現了一片極大的空白,那片空間裏沒有一滴雨珠,真空之態,恰好是個佛掌的形狀。


    淨塵身坐青蓮之上,心神在巨大衝擊下瞬間臉色煞白,可看著眼前那個張狂的身影,他忽然咬牙,雙手內縛,兩拇指、兩中指、兩小指齊豎合一,真言同前,重重往前一推,喝道:


    “定禪!”


    一聲落下,佛光再盛,又一聲轟的巨響,淨塵唇角滲出鮮血,少年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下麵眾人早已一片震驚,誰都沒有想到,淨塵的真言手印,與巫帝的真言手印相遇之時,竟是沒有落任何下風,反隱隱有逼迫對方之意!


    “降魔!”


    “無畏!”


    “轉法!”


    “彌陀!”


    幾乎在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之時,忽聽淨塵那低沉而顫動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竟是數聲念出,連結手印,聲若沉雷,震響人世,身後明王法身在他的真言念動之下,三頭六眼同時睜開,寒光懾人,動人心魄,佛容這一刻竟變得無比的凶神惡煞。


    半空中屬於淨塵的真言大手印,異光大起,幾給人以凝重如山之感,隨著淨塵一聲怒喝,竟是結了一道至為莊嚴的佛牆,硬生生把巫帝的真言手印給震了回去,轉眼間吞沒了巫帝的身影,轟然拍至七重寶塔之上。


    轟隆一聲若雷霆墜地,隆隆遠去,綿綿不絕,風雨中,那座沉默佇立了千萬年光陰的七重寶塔,轟然朝後垮塌!


    繚繞在空中的佛力漸漸淡去,那些斜掠橫飛不敢落的雨絲,飄進了那個無形的掌印範圍中,很快就把這片空白天地填滿。


    金光盡散,淨塵的身影從半空中無力掉了下去,淨明等人一聲驚呼,淨明已是馭著法寶上前接住了這位師兄,看到淨塵麵色氣弱遊絲卻咬牙看著那漫天塵煙方向的樣子,一時竟是不知說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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