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知大師故人是玄門中哪一位前輩?”


    聽到淨空這句話,林辰倒是來了興趣,雖然與淨空認識並不久,但林辰卻知淨明口中的這位大師兄絕非常人,而且從他的言談舉止來看,若非他光頭僧服,林辰甚至覺得淨空並不像一個出家人,反而更似一位飽學宿儒,有幾分風流倜儻的書生公子,身在佛門心在紅塵,這樣的感覺很微妙,卻也很難以言喻。


    “倚天長歌覓芳蹤,桃花影落劍驚鴻,梵音寺前敢問佛,誰人笑我太癡狂,施主可聽過那首長歌令?”淨空笑道。


    林辰一怔,隨即動容,這首熟悉的長歌令,當年他還在蜀山上之時,可是沒少聽周圍的同門中人談笑間吟唱過,尤其是冰月峰的師姐師妹,更是似乎對著歌中人極為推崇,為此他還特意問了燕若雪,自也因此知道了那位昆侖前輩當年的狂放事跡,也曾一度為之歎服。


    這跟蜀山中,無人不識酒劍仙一個道理,那位前輩所做之事,或許在老一輩的人眼中看來荒唐不羈,但對玄門年輕一輩的人來說,誰沒有輕狂少年意氣的一麵?


    “大師口中這位故友,莫不是曾經斬落了羅浮滿天桃花的昆侖秦禦風秦前輩?”


    淨空看著林辰驚喜莫名的神情,不由得笑道:“正是那個狂生,當年他一時酒醉興起,闖我羅浮,倒是成就了他的美名,這次劫難聽聞他也來敝寺了,可惜來去匆匆,無緣再見。”


    “大師似乎和秦前輩甚是熟悉?”林辰不禁有些好奇地問道,聽淨空的語氣,似乎與昆侖那位前輩關係不錯,這就讓人有些費解了。


    “非也,當年貧僧可是沒少找他打架。”


    林辰一時啞然,顯然沒想到這位滿身儒雅逸氣宛若世外高人的梵音寺大師兄會說出這句話來,隨即忍不住失笑起來,心中疑惑頓解,雖說羅浮梵音寺乃與世無爭的佛門重地,但俗言有雲,連佛祖也有忿怒的時候,梵音寺乃玄門一方巨擘,如何能平白忍受如此給人上門挑釁,傳聞秦前輩為此被昆侖刑罰,沒準也是事實。


    畢竟這樣的事,要換作蜀山,就算那位施掌蜀山刑罰脾氣暴躁的焚閻峰首座不說,沒準師父早就一言不發上昆侖把九重仙城的神樹都砍了。


    “隻不知日後可有機會與秦前輩痛飲一場?”林辰暗忖一聲,想著昆侖,不知為何,忽然想起當日在蘭陵荒山之上所碰到的那個白衣男子,那人道法驚人,甚至在慕容龍幽之上,不知那人又是誰?


    淨空悠悠地品著杯中清茶,目光在眼前這年輕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忽然笑道:“施主可知,在敝寺中,要說著狂生之名,除了秦禦風,沒準還有一人。”


    林辰訝然,道:“還有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淨空自顧一笑。


    林辰瞪大了眼睛,指著自己,張口便道:“我?大師莫不是開玩笑吧,在下可記得不曾做過……”


    正說著,話語一窒,忽然想起當日跟隨仙嶠派的人一起上羅浮,曾經放聲長嘯過,而且那日看真經有悟,也忍不住狂放了一回……這兩度長嘯動羅浮,雖然遠沒有秦前輩那般壯舉,但無論如何,在旁人眼中,這自然是驚擾佛門清靜地的不道之舉,君不見玄門正道各大門派會盟梵音寺山門,可有誰敢放肆過?


    想到這裏,林辰麵上有幾分愧色,訕笑道:“確是在下的不對了,還望大師別見怪。”


    淨空搖了搖頭,又替他滿上清茶,目光炯炯,微笑道:“我倒是希望施主莫要失去這份輕狂銳氣。”


    林辰聞言一怔,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淨空歎了口氣,放下手上的茶碗,立身起來,走到一邊,負手看著天邊遠處,清澈眸子之中,閃爍著淡淡智光。


    “梵音寺的含義正在於把我佛慈悲之意撒向世人,讓光明無處不在,奈何世間的疾苦太多了,以我寺之力,並不足以普度眾生,隻願能為蒼生減少幾分痛苦,然而這天地萬物,皆有其本身命數所在,此乃不可違逆天命之道,要渡之,談之容易,談何容易!”


    林辰看著淨空的背影,沉默不語。


    “我佛說眾生沉溺苦海,皆可渡化,卻不知眾生心中癡迷,未必願為我佛所渡,紅塵苦劫,固能使人成長,但亦讓人銳氣盡失,心如磐石,這樣的人,他日若看不穿自我,誰能渡之?難,難,難!”


    淨空連連搖頭,歎了三聲。


    默然半晌,林辰收回了目光,低頭吹了吹茶碗上冒著的白氣,但見一張仍有些憔悴的清俊臉容,清晰地在碗中水麵倒影出來。


    他默默看著那個倒影,倒影中的自己同樣凝望著他,一臉平靜的神情,容貌神色間帶著幾分以往未見的冷淡。


    不知為何,看著那個自己,林辰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看穿!


    什麽是看穿?


    誰又看得穿!


    “大師的意思,可是說在下便是那難渡之人了,難不成大師想要渡我麽?”林辰直視著水麵,徑自笑道,手腕抖了一下,頓時茶水蕩漾,水中倒影支離破碎。


    淨空轉過身來,雙手合十,看著他,麵露微笑,意味深長道:“佛不能渡人,人更不能渡人,人隻能渡己。”


    林辰身子一震,心頭若有所動,默然許久,麵上淡淡一笑。


    “阿彌陀佛!”淨空低頭,合十念佛,安靜地站在原地上。


    林辰放下了茶碗,從石墩上站起,向這個長身玉立,灰袍僧衫飄飄的僧人行了一禮,道:“大師用心良苦,在下受教了,可惜林辰乃世俗男兒,要想求的自在,隻怕還需走很長的路。”


    說著,他深深吸了口氣,道:“不知淨空師父可知方丈大師在哪?”


    淨空合十還禮,微笑道:“師叔在梵音殿等著施主。”


    林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轉身而去,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他的身影似乎比過往還要清臒幾分,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卻仿佛有些說不出的魁梧堅忍。


    淨空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山嵐雲霧之間,仍久久沒有動靜。


    ……


    沿著山道走下了白雲崖,林辰緩緩往對麵雲峰那座依稀可見的殿影走去,幾個時辰後,他來到了浮屠道跟前,仰望而去,一座古樸肅穆的大殿坐立在這條蜿蜒石階的盡頭。


    那日聽淨明所說,似乎梵音寺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要成為真正的梵音寺門人,必須親身虔誠走一回這條“浮屠道”,上梵音殿參謁過佛祖之後,才算證明自己佛心堅固。


    順著腳下的石階而上,不知怎麽,林辰忽有幾分莫名感慨,據說這一條從陡峭山壁中憑虛而生的長階,乃是當年的葉菩提為了弘揚佛法,立大心願以大神通所開辟的,如今,無數的後人走過他所開辟的這條朝佛之路,卻又有幾人知道,那一世,那個人翻遍了十萬大山,最後把自己埋葬在寂寞之中?


    走在這條浮屠路上,層層石階樸實無華,雖然隻有三尺見長,兩邊無從依靠,甚至險峻,但腳踏上去,卻有說不出的平實之感從腳底傳了上來,令人心生莫名神聖莊嚴之意,林辰開始有些明白,為何梵音寺會有那樣不成為的規矩,走過了這條路,塵心便愈見空明。


    或許,對於當年的葉菩提來說,開辟這條路的同時,也貫注了他那廣度蒼生的恢弘佛意吧?


    林辰默默想著,在這樣道不清的莫名思緒中,他慢慢走到了梵音殿跟前。


    大殿大門開著,殿門兩側擺放著兩隻一人來高的巨大木魚和一根敲木,大殿四周的蒼鬆修竹上,可見正有許多靈禽飛鳥,安靜停在樹枝上,似在聆聽著什麽。


    此地遠離俗世,山上一殿,清風一吹,這方天地便雲氣飄搖,鬆動竹搖,說不出的清幽古樸。


    朝陽之下,整座大殿籠罩在一層淡淡金光莊嚴之氣中,從這裏往殿內看去,分明沒有看到多少人影,可卻有低低梵唱,和那一篤一篤有條不紊的敲魚聲,從殿中不知哪個角落傳來,輕輕回蕩在天邊。


    林辰站在殿門跟前,默默看著這座享譽千古的佛殿,梵音寺之名,正是從這座佛殿而生,此刻真正站在殿前,實有一種清淨不染塵埃的超脫之感。


    “方丈大師在麽?”林辰輕輕喚了一聲。


    殿內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卻是淨明從中出來。


    細細打量了林辰幾眼,淨明臉上浮現出幾分真心歡喜,合十道:“林施主,多日不見,你麵色好多了,請進吧。”


    林辰微微一笑,走了進去,隻見空曠的殿中,隻有燃苦大師一人盤膝坐在正中一尊古木蓮台之上,微笑著望著他,似是早在等待他的到來。


    林辰定了定神,向著燃苦大師走過去,行了一禮,道:“小子見過方丈大師。”


    燃苦大師睜開了眼睛,微微抬頭,目光從上到下打量了他幾下,忽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想不到這短短時日,施主便諳得了我佛真意,老衲也不勝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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