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山白雲崖裏,那個小小亭子跟前,一行人忽然沉默下來,在徐徐掠過清風之中,安靜地站著。


    淨明目光奇怪地看了看師父以及幾位師叔,又落到麵前林辰身上,摸了摸頭腦,怎麽也想不通為何好好的氣氛,忽然就變得這般沉重,隻是他也是機靈之人,聽到方丈師叔問林施主的那句話,微一沉吟,便知師叔此言話中有話,而且看師父師叔們的臉色,似乎並非表麵那般簡單。


    “難道巫帝那個絕世妖孽,除了被我梵音寺世代鎮壓外,還跟我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不成?”


    淨明心中暗暗想著,合十低首,退到一旁師父身邊。


    燃難大師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並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讓這個徒兒回避之意,在他看來,淨明早晚都是傳承他衣缽的人,這些宗門秘辛,提前讓他知道也並無不可。


    這驟然沉寂下來的氣氛,林辰顯得有些不大自在,他也知道自己身為一個外人,理應不該知道這些事的,他向燃苦大師望去,卻隻見燃苦大師的臉上,竟是一片說不出的複雜神情,而他身邊幾位高僧也是一樣的神色,默然中麵前這幾位大師似乎都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一片寂靜中,隻有風吹行雲,以及不遠處那清泉淙淙流水之聲,靜靜地飄蕩在白雲崖上。


    良久,林辰喉嚨中忽然一陣幹渴,血氣上湧,不由自主的咳嗽了一聲,這一聲仿佛也驚醒了沉默中的人,燃苦大師低聲歎息一聲,道:“還望施主替我寺保守這個秘密。”


    林辰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低聲道:“好。”


    燃苦大師看了他一眼,神態已恢複慈祥和藹之色,緩緩笑道:“施主似乎心有迷惑,不妨直說。”


    林辰默然片刻,低聲道:“巫帝……不,葉菩提他,是梵音寺的開宗祖師麽?”


    燃苦大師低首頌了一句佛號,手中念珠輕持轉動,默默點頭。


    盡管早已隱隱猜測到巫帝的身份,但此刻看到眼前這位世人景仰的佛門大師當麵承認,林辰仍是忍不住臉色微變,一時失語。


    但聽一聲驚呼,從旁傳來,卻是淨明失聲而呼,一臉驚愕無法置信之色,似乎也被這個駭人聽聞之事所驚震,久久過後才回得神來,霍然發現自己背後早已被汗打濕,甚至連心跳也突然快了起來,心中那股悸動,卻無論如何也平複不下來。


    不久之前,他還和林辰談笑著梵音寺的淵源過往,他如何會想得到,他口中那位開宗立派,以大神通開辟出“浮屠佛道”,至今仍讓後世中人無比崇拜瞻仰的先祖大師,不但尚在人間,竟還是掀起了這場不世浩劫的大魔頭?


    這等不下荒誕怪談之事,讓他這個自幼便一心向佛的虔誠少年心情如何能平靜下來,甚至多年堅穩的信念,這一刻也似乎動搖起來。


    “阿彌陀佛。”正在他一臉蒼白,不知所措之時,忽聽一聲佛號從身邊傳來,聲音低沉,但聽在耳邊竟有若洪鍾大呂,震人發聵,他渾身一震,怔怔抬頭向師父望去,卻見師父目光看來,那雙飽經風霜的渾濁眸子中,閃爍著深邃而安詳的智光。


    這個小小年紀卻晉身梵音寺二代弟子的小僧淨明,頓時心頭若有所動,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聲,絮亂的心思慢慢澄靜空明起來,片刻後他再睜開雙眼之時,目光已是恢複一片清澈透亮。


    燃難大師看著這個門下年紀最小卻最聰慧的徒兒,麵上淡淡一笑,眼中幾許欣慰之色,再不言語。


    林辰靜靜地站在那裏,沉默無語,忽然想到當日葉菩提那一番話,自己身上這一門佛家真法無量天般若摩訶真經,似乎正是出自於葉菩提為梵音寺後人留下的般若釋經,如此說來,當日傳他這一門佛家絕學的靈慧老禪師,豈非便是梵音寺的前輩大師?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就要把這事向燃苦大師說出來,但轉念卻想到當日他亦曾問過老禪師是不是羅浮中人,可靈慧禪師卻沒有明說,顯然這過中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知之事。


    隻是自己一身佛力,與梵音寺真法出於同源,以燃苦大師這等人物,難道會看不出來麽?


    似乎看出他臉上的猶豫之色,燃苦大師平靜笑道:“小施主,你可是在想為何我等一直對你身上佛門心法不聞不問?”


    林辰一怔,默默點頭,剛才還有所猶豫,但看燃苦大師臉色,顯然他身上佛力之事,這位佛門老人早已知曉,當下苦笑一聲,道:“當日傳小子佛訣的大師,並沒言明這是梵音寺的不傳絕學,若有什麽冒犯之處,大師盡管說便是……”


    林辰說著,心中也沒有底,畢竟這是佛門正宗的不世真法,修行界中,天下各門各派,無論玄門還要妖門,都對自家道法看的重之又重,畢竟這絕學傳承,可是關乎到一個門派興衰甚至存亡之事,輕易流傳出去讓外人所學,那還得了,像玄門四大正宗這等天下盛名的名門巨擘就更不用說了。


    是以不管什麽宗門,在收弟子時首要說明的便是未經師門允許,不得擅自把師門所學授於外人,違令者輕則廢去一身修為,逐出師門,重則以死謝罪,並追殺被授之人,不死不休,這條極其嚴明的戒律,看去無情,卻幾乎是修行界裏的定律,從來也沒有人敢輕易違背,當年他把蜀山大道直指通明劍典前幾層心法授予孫含煙和趙潤兒這兩個女孩,那也是因為看在相識一場的緣分上,加之她們那顆渴望修行入道的心,而他那時還是蜀山中人,更是忘塵峰唯一大弟子,入室弟子在下山行走時都擁有代師收徒的權力,否則就是他再怎麽不羈無忌,也不敢做出違背師門戒律的事。


    要是燃苦大師要收回他身上所學的這門絕學,把他一身佛力廢去,那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沒想他的話才落下,便聽見燃苦大師口中低低歎息一聲,臉上似掠過一絲罕見的傷懷,半晌道:“佛渡有緣人,施主既已習得此法,那也是施主的機緣,隻是老衲也從來沒想過,這世上真有人能從般若釋經那篇隻有禪意的殘缺功訣中悟出佛法來,而且還是一個道門子弟……佛道相通,佛道相通啊,師兄,你一生追尋,終於有人替你實現了麽,難怪你含笑而去,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說到最後,燃苦大師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末了化作一聲大悲佛號,他身旁燃難、慧遠、智光三位大師亦是合十低眉,臉容悲戚。


    “咚…咚…咚…咚…”


    悠悠晨鍾,再一次在羅浮洞天這仙家佛境不知名的角落悄然撞響,回蕩在天邊,沉沉飄飄,預示著新一天的來臨,卻又有種能將人從紅塵世俗中敲醒的滋味。


    遠處小須彌山處,那淹沒在雲海中的佛場,隱隱有晨念敲魚之聲傳來,一篤一和,經文入耳,餘音不絕。


    白雲崖上,聽到燃苦大師的話,林辰卻是身子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看著諸位大師臉上悲傷神色,一絲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甚至連那嫋嫋不絕的鍾聲餘音也仿佛忽然消失,他的聲音微微輕顫,嘶啞著聲道:“大師……大師他怎麽了?”


    燃苦大師麵色悵然,有說不出的沉痛之意,低聲道,道:“伽羅師兄得聞這場人間浩劫,特回到寺裏助我等師弟維持佛陣,耗盡最後一絲生命,於七天前含笑圓寂,今日午時,正是他遺軀移入舍利佛塚的日子。”


    林辰蒼白著臉,仿佛仍有一絲不願相信,猛然抬頭,嘴唇輕顫道:“大師口中的伽羅師兄……便是靈慧禪師麽?”


    燃苦大師直視他的雙眼,麵色凝重而肅穆,緩緩道:“師兄本名靈慧……伽羅正是我等師尊迦葉上人昔日賜予師兄的法號。”


    燃苦大師的聲音平和而緩慢地飄蕩在隨風拂來的雲煙霧氣中,往事也如雲氣一般,一點一點隨風而去。


    千年前,羅浮梵音寺前代宗主,佛宗大德迦葉上人一生中收了三個徒弟,其名靈慧、燃苦、枯榮,其中大弟子靈慧天生佛心真如,聰明絕頂,佛法精湛修為驚人,也是三個弟子中唯一一個繼承了迦葉上人長門法號的人,迦葉上人臨終之時,一生大憾便是未能遵從先祖遺願,參透長生之謎,大弟子靈慧為了繼承師尊遺願,獨自一個人走入靜念禪院中苦悟修禪,以求有朝一日能參功造化,超脫紅塵,窺破長生,問仙成佛。


    奈何這等天道無常之事,豈是人所能覬,多年苦修未果,在靈慧快要放棄之時,絕頂聰明的他,於某日佛心微動,走出禪院,在渺渺煙雨中轉過羅浮四百八十佛寺,忽然靈光一觸,把主意打到了佛道雙修一途之上。


    佛以空為,道以無為。


    佛言空不異色,道言有無相生。


    佛以塵世名相為空,道以道名為無。


    佛家重凡體修行,道門以修真為主。


    自古佛道,從不相通,這是公認的事實。


    但若然一旦相通,一旦有人打破了這種常規界限,那將會是怎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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