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風雨淒切。


    一片靜默。


    阿狸輕聳肩膀,肩膀上趴著的那隻惡獸,睜大眼睛看了看主人,又向對麵的男子望了一眼,晃了晃腦袋,又重新閉上了眼,似乎自從那次嚐過這男子的手藝後,牠對這人的敵意便消了不少,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他,見主人與之熟悉,幹脆來個眼不見為淨。


    快半年沒見,此刻麵對這個九尾天狐所化的絕世妖姬,林辰竟有種不知該說什麽的感覺,聽到她這話,更是怔了一下,一時沉默了下來。


    林辰默默地看著她,阿狸坦然而對,半晌過後,林辰聲音微微低沉,道:“你可是要幫他應付來人?”


    阿狸輕笑一聲,淡淡柔媚都似流露出來,看著他的眼睛,笑道:“林大公子當日在劍塚說過的話啊,小女子哪裏敢違背啊?”


    林辰苦笑一聲,但心中不知怎的卻是鬆了幾分,道:“那你不回蠻荒,來這裏做什麽?”


    阿狸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自然來勸你離開十萬大山,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說著,聲音忽低,柔聲又道,“我們是朋友,不是麽?”


    林辰默然,阿狸看著他,輕歎一聲道,道:“你可記得當日在那個蘭陵鎮我跟你說過的話,我靈智初開之時,在一位高僧大師座下聽了幾年佛法,得蒙他點化,悟出了一身狐禪?”


    林辰身子一震,愕然地看著她,慢慢道:“你的意思是……”


    阿狸點頭,淡淡道:“那位大師,便是山上那人,也就是你們口中的巫帝,不僅是我,過去蠻荒中還有無數生靈受過他的恩惠而開化,所以即便死後,也甘願受他拘束,借無上巫法之力從浩土之下醒來,化作亡魂追隨他。”


    林辰沉默地聽著這個女子的話,心中早已掀起一片波瀾,當時他就曾想過,能點化九尾天狐的,那樣的人到底是何等絕世的人物,可是說為神佛也不為過,可他卻是沒想到,這樣一個人物,竟會出現在這個世間,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自己還跟他交過手……


    林辰忽然一怔,似乎想起了什麽,皺眉道:“他若是佛門大師,又怎麽曉得那等重違天和的巫法?”


    阿狸歎了口氣,道:“他本來是人,不同我們妖族,即便修行道行再怎麽通天,壽元也有限,又豈能活到現在,當年他以大慈大悲之念教化萬靈,把佛光播撒蠻荒大地,後來遇到了當時古巫一族的聖女……”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幾分複雜之色,又道:“想來這巫法秘術也是在那個時候學到的吧。”


    林辰深深呼吸一聲,眼中神色閃爍,盡管阿狸沒有細說什麽,但他還是多少有些想到,那個以十萬大山龍脈氣象為基畫地為牢,擬出一個天地樊籠陣驚神困住巫帝的人,可能就是那個巫族聖女,但看阿狸似乎不想在當年之事上多加糾纏的樣子,他也不好問什麽,沉默了片刻,長歎一聲,道:“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光是葉菩提隻身走入蠻荒渡化千萬生靈這樣的偉大壯舉,就足以讓後人深深敬仰,林辰這一聲感慨,乃發自肺腑,沒有半點虛情,釋經有雲,願給一切眾生安樂叫做慈,願拔一切眾生痛苦叫做悲,盡管他不知為何曾經那樣一個心懷天下大慈大悲的人物,為何便會變成如今眾人口中談之色變的惡魔,但葉菩提當年所做的事,確才是真正的無量功德,遠遠不是那些整天道貌岸然的正道人士所能及的。


    阿狸望著他,輕輕道:“他的道行神通,我想你與他交過手,多多少少也該心裏有數吧,這麽多年兩番浩劫,也不見有人能殺得死他……”她看著林辰,語氣漸重,道:“你聽我說,他已經不是當年的葉菩提了,如今的他,隻是一個毫無人性的……怪物,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林辰看著阿狸,沒有說話,片刻後搖了搖頭,目光深深地看向了眼前這座大霧迷茫的黑暗大山,淡淡笑道:“有些事,不下決心去嚐試,是永遠沒有答案的。”


    說著,他默默轉身,就要從阿狸身旁走過去,沒想才一邁步,右臂臂膀上一直傳來的那絲灼烈熾熱氣息,忽然一凝,似乎感到什麽,竟是瘋狂流轉起來,壓也壓不住,與此同時,隻聽背後幽煌發出一聲低沉悶響,如受刺激的凶獸嘶吼,那股熟悉的冰涼暴戾之氣霍然騰起,同樣瘋狂遊走在體內氣脈中,如世間至陰冷的寒水,流過他身體裏的每一條經脈。


    林辰隻覺腦海嗡一聲天旋地轉,四周一切聲音都遠離開了,身體之中巨大痛楚如無數根針一般密密刺進著每一寸肌膚,瞬間如墜冰窟火海之間,全身一半冰涼一半火熱,兩股截然相反的氣息以他的身體為戰場,爭鬥交纏,彼此不休,甚至比上次在劍塚中還要劇烈得多。


    不到片刻功夫,在阿狸愕然的目光中,林辰的臉色變得極為怪異,時蒼白時紅潤,看去仿佛籠罩了一層寒霜,但轉眼間又如烈陽融雪,白氣蒸騰,漸漸的,他周身三尺範圍之內,被他身後魔劍以及右手上散發出來的奇異光芒所覆蓋,一幽一明,飄忽變幻,其中隱隱有一股驚人的煞戾之氣,以及一股充滿浩然大氣的純陽之力,凜然而生,僵持不下,詭異無比。


    “你怎麽了?”阿狸臉上變色,剛探手過去想要扶林辰一把,但手還沒接觸到他,登時隻覺得林辰身上那兩股仿佛天生相克的肅殺氣息撲麵而來,猙獰呼嘯,奇凶無比,竟讓她連退幾步,這才避開了這股可怖之意,而原本趴在她香肩上的惡獸此刻也發現情況不對,被那氣息一衝,頓時寒毛炸起,一下子跳落到阿狸身前,全身舒展,骨骼脆響,緩緩變大,回複了凶獸真身,前身微微低伏,利爪深深陷入地麵中,直直地望著那個男子,獠牙巨口中發出低沉咆哮聲,顯得有些狂躁不安。


    但見林辰麵上泛起痛苦之色,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痛楚折磨的臉色越來越是難看,看去似乎連呼吸也喘不過來氣來,忽見他身子一軟,幾乎跌倒,單膝重重著地,左手撐著地麵,右手下意識的反手搭在背後幽煌的劍柄之上,手掌收緊間,金光青色同時閃動,似乎想憑自身真法把那幽明異芒壓下去。


    阿狸麵色微微蒼白,安撫了一下身前惡獸,走上幾步,看著這個在痛苦中掙紮的男子,眉頭緊皺,自己縱然有心幫林辰一把,但如此詭異浩瀚的力量,該從何下手?一時之間,連身為九尾天狐的她竟也有些手無所措,她知道其中的那股煞戾氣息,分明就是那把九幽玄刹的凶邪之力,隻是那股能與之匹敵的浩然氣息,又是什麽?


    “難不成他還有一件同樣奪天造化能與九幽玄刹抗衡的純陽仙寶不成?”


    阿狸心中一跳,竟也為這個的想法嚇了一驚,像九幽玄刹、九天神兵這樣的上古神器,從來隻在傳說中出現,能擁有之,也不知需要何等的機緣,即便強大如蜀山、昆侖這樣的上古神宗,窮盡上下之力,曆代薪火相繼,也不見得有一二傳承下來,林辰一介小子,何德何能擁有這樣連上天也要嫉妒的機運?


    況且純陽級的古寶,威力之大,遠超凡俗,詭異莫測,遠遠不是世間凡人所能掌握的,即便林辰一身正宗玄功,道行根基之穩,遠勝常人,但長年累月之下與那魔劍相伴,又豈能毫無影響,這也是她一直所擔憂之事。


    然而此時此刻心中這個突然冒起念頭,不知怎麽竟越來越清晰,揮之不去。


    若不是還有一件可以魔劍抗衡的神物牽製,林辰又豈會一直相安無事?


    眼看林辰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阿狸皓齒咬唇,看著林辰那透出熾烈雷光的右手臂膀,忽地踏前一步,白皙手掌玉指屈翹,結成禪印,莊嚴金光衝天而起,疾如電快如光般穿過重重異力,印在林辰緊握劍柄催持真力的右手手掌上。


    抓住了,那隻冰冷顫抖的手。


    那個瞬間,似乎兩人的呼吸也停頓了下來。


    阿狸身子大震,雙眸妖異奇光大亮,發出一聲微微有些痛楚的悶哼,一張臉幾乎立刻慘白,但有了這股溫和肅穆的佛家禪力的加入,林辰卻是精神一振,太始道力複盛,從身軀各處泛起,漸漸將那兩股凶猛氣息壓了下去,此刻的他所承受的痛苦,亦是非同小可,這片沉默之中,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阿狸關懷的眼神。


    林辰心中一暖,朝她笑了笑,微微點頭,再次閉上了雙目,默默運轉真法,讓崩潰的身體在真元溫養之下緩緩恢複過來。


    阿狸收回了手掌,退到一旁,輕輕喘息,默默看著前邊這個男子,隻見他臉上滿是堅毅的神色,不知怎麽,這九尾天狐所化的柔媚女子,眉目間忽有說不出的蒼涼和不忍。


    那陣前所未有驚心動魄的陰寒純陽之意,連她也為之深深忌憚,這個男子竟一聲不吭承受下來,一個人的心,一個人的意誌,到底要經曆多少艱辛磨礪,才能變得如此的堅忍和倔強?


    穹夜深深,風雨飄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的後方叢林山道一陣動靜,隱約有人聲傳來,阿狸微微蹙眉,側目看去。


    但見幽深大山遠處,依稀可見有法寶的各色光亮淡淡閃爍著。


    過不多時,一行人的身影,在風雨迷茫之中,慢慢露了出來,正是玄門正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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