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巫山,隱藏在茂密林間的破舊神廟。


    那座被歲月風霜塌了小半身子的神像依舊安靜地佇立在祭壇邊上,對這世間種種悲歡離合視若無睹,遠處,穹蒼夜幕間有風雨悠悠飄過,吹得大山叢林嘩嘩響動。


    幽暗之中,一片安靜,也隻有石像下方的靈台神龕上兩根快要燃燒殆盡的殘燭依舊在寂寞地揮霍著僅剩不多的光焰,雨氣間輕煙飄蕩,月光如水,清輝微寒,這個荒涼破敗的古老廟宇,此刻看上去都帶了幾分幽靜殘缺的美。


    淡淡火光,倒映在少年眼眸之中,仿佛他深沉幽邃的雙眼裏也在燃燒著,看著過往歲月,也如那燭炬成灰隻餘蠟淚殘流一般,煙消雲散。


    他從何而來,又該往何處去,一生寂寥時光背後,誰會知道他心中所想?


    雲天穹蒼間一聲驚天沉雷,驚醒了恍惚沉默的人兒。


    巫帝微微色變,仰首,目光穿過空蕩的廟頂,透過重重雨霧,凝望著天邊,怔了一下,隨即麵上露出一絲笑憊,這片寂靜之中,女子香肩上慵懶趴著半睡半醒的惡獸,猛然抬起頭來,怪目圓睜,帶著一絲不安,盯著遠處那頭,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悶響,聽來直如咆哮一般,震耳欲聾,淡淡燭光映照不到的黑暗深處,似乎那個女子也身子微微一震,“咦”了一聲,甚為詫異。


    “了不起……沒想這個世間還有人能驅役九霄神雷,也不知是何等大德大能的人物。”巫帝長歎一聲,撫掌笑道,“隻不知,這等天地間最狂烈最浩然的萬雷之尊,能不能收了我這個怪物?”


    阿狸沒有說話,臉上同樣浮現一絲驚駭莫名之色,便如她九尾天狐這樣的世間無上妖物,一生之中也沒見過幾次神霄雷霆,最近的一次,便是她千年前達到九尾之境所渡的那重天劫,幾乎沒給那道九霄神雷劈得形神俱滅。


    而修行界中也眾所周知,修行之境到達雷劫陽神之後,一旦更進一步,邁入那傳說中的三重境界,所要麵對的九重天劫,便是這號稱萬雷之尊的神霄天雷,神霄天雷乃天地間至浩然的體現,故此又有天道化身一說,九霄神雷更是其中最玄妙莫測,也是最剛猛浩然的一種,萬物辟易,天威難犯,遠非世間之力所能掌握。


    古往今來,窺視這等煌煌力量的人不少,可誰能真的淩駕於天威之上?就連那曾經不可一世妄圖窺天破道的神霄仙門,也躲不過天誅而覆滅,這活生生的例子,縱使如今已早成為傳說,湮沒於歲月長河之中,不為世人所知,可像她這些少數壽逾遠久,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古老秘辛的人來說,這些忌諱之事可是從來不曾淡忘過。


    “這樣的無上真法……難不成那馭雷之人,是蜀山玄霄子那個老家夥不成?”沉默了片刻,阿狸帶了幾分驚愕之意說了一句,她亦是知道,蜀山之地,乃神霄派前身所在,盡管兩者沒有什麽關係,但蜀山卻是傳承了一部神霄天雷玉書的雷法總籙,而這等奪天造化早已失傳的神霄雷訣,世間恐怕也隻有蜀山正宗僅存下來,以阿狸的眼力閱曆,自然不難認出這樣的無上真法,恐怕便是那傳聞中蜀山三大絕世奇術之一的天罡神霄馭雷真訣。


    隻是連她,甚至一旁靜坐著的那個少年,也萬萬想不到,施展出這道奇咒的人,竟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兒,要知道,萬法以雷為尊,而引天雷之力為己用,非大德大能者不能驅役,更何況這萬雷之尊九霄神雷,世間怕且也隻有那些修為到了極深地步的老不死敢以身試法,驅役這等天地神雷。


    聽到阿狸的話,少年倒是生起了幾分興趣,道:“玄霄子是誰?”


    阿狸身子微微一滯,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聲音冷了下來,道:“蜀山這代的掌教真人!”


    少年怔了一下,隨即笑了笑,道:“蜀山啊……這是第幾代了?”


    阿狸冷冷道:“第十代!”


    少年眉頭輕皺,目光在她麵上凝視片刻,卻隻見這位故人麵色雖然坦然,但眸光中卻帶著幾分寒意,不禁笑道:“怎麽,你跟這代蜀山掌門有什麽過節麽?”


    阿狸沒有說話,隻默默抬首,輕輕揚眉,那一瞬間又似觸動心懷,臉上神情變幻,向著大雨瓢潑的夜空深深凝視了一眼,那衣袖下的芊芊玉手,卻是在無人看到處緩緩握緊,又慢慢放鬆,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舊日往事罷,怎麽,以前蜀山上有你認識的人麽?”


    少年凝視著她,似乎看出了什麽一般,然後輕歎一聲,轉開了目光,聽到她這話,麵上忽然閃過一絲淡淡惆悵,沉默了片刻,道:要說認識的人,我倒是和當時蜀山的第二代掌教獨孤真人有過數麵之緣,他是一個身具雄才偉略的世間奇人,我入十萬大山的那一年,蜀山正好是他繼任的第二代,一個驟然新興的劍宗,在他率領之下,短短兩代人的努力,便嶄露頭角,憑借天下無雙的劍訣真法,一舉奠定了在天下修道中的地位,至今更是成為僅存不多傳承下來的上古神宗,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阿狸忽然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道:“當年的獨孤人狂確是驚采絕豔的絕世人物,隻是蜀山之盛名,還不是因為鎖妖塔以及那柄斬我族千萬性命的鎮妖神劍?用無數生靈鮮血所堆徹的名聲,倒是成為所謂的功德升仙之說,真是荒天下之大謬!我等生來自由身,即便天不要地不管,人又憑什麽高高在上?”


    少年看著阿狸,隨即淡淡一笑,平和道:“正因為與獨孤真人看法不同,所以當年梵音寺的蓮心大師,也就是我葉菩提,才發下眾生皆渡,方證菩提之宏願,毅然穿過十萬大山,走入蠻荒之中教化萬靈,無論何等生靈,都來者不拒,一視同仁。”


    阿狸震了一下,愕然地看著他,一時之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少年微微低頭,看著自己的那身古舊的般若禪衣,以及那雙伴曾經伴他走過千山萬裏的破草鞋,他的聲音,在這黑暗與光明交替閃爍的地方,有些低沉,在風雨中悄悄回蕩,如穿越了千萬年歲月光陰,穿過了無數的風雨雪霜,“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我,那樣的期待過,慈悲過,如今他的身影出現在這個時代裏,我卻沒有看見他的傳說。”


    巫帝的眼光平靜如死水,“隻是,又有誰的一生,能活得像他那般精彩?”。


    “但他不該把餘生的寂寞都留給我!”少年淡淡笑著,麵目忽然猙獰,身後被光柱映出的陰影簌簌搖動,彷彿有無數妖魔狂喜呼嘯一樣。


    “轟!”天際巨雷轟然炸響,淹沒了他的聲音,天地呼嘯,猶如整個十萬大山的所有山脈大地一起晃動。


    阿狸臉色微微發白,也不知是因為眼前這個忽然變得陰冷的少年,還是因為從那道衝天劈下的九霄神雷。


    一時間天地失色,繼而慢慢平靜下來,巫帝眯著眼睛,抬頭看著天邊,疲倦微笑道:“看來古巫一族真的要絕後了……哦,應該還有一支以補天自居的族人下落不明,但也離滅族相差無幾了。”


    阿狸默默看著他,忍不住道:“鬼煞……你不去救他?這樣的無上真法,若真是玄霄子那老家夥所施,就是再多幾個鬼煞也難逃一死。”


    巫帝搖頭一笑,道:“生死等閑事,他既然守著那個使命,便得自己去擔當,殺不死我,就不能讓人毀了這裏,就是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這便是信仰所在。”


    阿狸沉默下來,盡管她不知這座荒涼破敗的神廟中,到底還藏著什麽秘密,讓身為蠻荒妖祖的鬼煞便是身死道消也在所不惜,倒是少年忽然看著她,目光閃過幾分異樣神色,道:“聽你之言,似乎這代的蜀山掌門,是個非常不得了的人物?不知比之當年的獨孤真人又如何?”


    阿狸眉頭微皺,半晌過後,才沉聲道:“至少在道行之上,一點也不遜色於前人,甚至猶有過之。”


    聽到她這話,巫帝亦不禁怔了一下,似也有幾分驚異,隨即撫掌笑道:“如此一來,我便更期待了,要是他的話,說不定能殺死我。”說著,他似是想起什麽,又道,“說起來,我之前碰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看他的道法劍術,似乎也是出自蜀山一脈,隻是他手上拿著的,竟然是一柄九幽玄刹……”


    他的話才說了一半,沒想就被阿狸失聲打斷:“什麽?他也來這裏了?”


    巫帝微微詫異地看著她,道:“怎麽,你認識那個年輕人麽?”


    阿狸目光頓時變得寒冷起來,盯著他,帶著一絲顫聲,冷冷道:“你殺了他?”


    巫帝看了她半晌,才慢慢搖了搖頭,微笑道:“隻是偶然相遇罷,要說殺,我倒是被他斬了一具化身,這年輕人心誌之堅忍,乃我平生僅見,一身道行非但詭異無比,手上更拿著那件不世神物,他不想死,這天下間,又有誰能奈得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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