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羅陽城依舊如往常那般熱鬧,天南地北來往行人客商隨處可見,這個籠罩在羅浮佛光之下的古老城鎮,比林辰以往所見任何一座城池都要繁盛,便是比之當年去過的潘陽都城,也絲毫不遜色半分,城中百姓,少說也有百萬之眾。


    羅陽城中多支流川水,河汊縱橫交錯,往來舟楫如梭,那些穿行的舟船,常和岸邊青石街道上的馬車並肩而行,互爭先後,喧鬧中卻仿佛透著一派浮世安寧,林辰站在高大巍峨的城門底下,目光從天邊遠處那片聳立在群山之中依稀可見的無數莊嚴佛塔上收了回來,看到四周繁華紅塵,心中也不禁暗歎一聲,難怪世間自古流傳“一生癡絕處,心夢在羅浮”一說。


    身為玄門南方之巨擘,梵音寺卻是一向與世無爭,慈航普渡,在修行界中盛名或許沒有蜀山,昆侖那般響亮,但在塵世之間,卻是無人不曉,南方這裏,更是幾乎人人向佛,虔誠無比,這一點,卻是蜀山昆侖所比不上的,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如今天下玄門,道門昌盛,幾乎人人修的都是真元大道,道家弟子一向注重遠離世濁,清心修行,有著極其森嚴的戒律清規,門下弟子行走世間替天行道,也盡量不得驚擾世人,這也是為何世人眼中,那些修行之人便如天下神仙那般神秘遙遠的原因。


    若非此番南方禍亂四起,想必百姓也不會那麽輕易看到那麽多玄門中人禦劍飛天的罕見情景,林辰搖頭一笑,大步走進城中,他一身粗布麻衣,混在平凡的人群中,如水入河川,毫不起眼,這幾年之中,像他這樣背負長劍的人,也不知多少,城裏百姓也早已司空見慣。


    林辰走在大街之上,發現這羅陽城中,往來的人群裏不少人身上都有著淡淡的真元氣息,想來不是玄門中人,便是那些學得兩手道法混跡人間三教九流之類的修行人,隻是他們多數身上衣著打扮也如普通人一般,除了麵向羅浮方向,眺望遠山之時,眼角餘光中不時偶露精光,才隱隱透出幾分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


    此番景象,落到我們的林少俠眼中,也能感到一股無形的暗潮湧動,但看著四周百姓,走卒販夫,依舊為三餐溫飽勞碌的樣子,不知為何,自當年離開冰嵐雲閣,行走三千塵煙後,心中忽然生起許久未現的,於人世滄桑的茫然之感——


    “若然我不修道,隻做一個山野村夫,也與天地所生萬物一般,經曆生老病死,等到老來歸去,化作一抔黃土,生前不為人知,死後不為人念,隻如螻蟻,不求登天……那是不是也是無知而無畏的一種人生呢?”


    他心中隱隱出現的這個念頭,盡管也隻是僅僅的一瞬,但他於茫茫人海之中,隨著人流川息,如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茫然而不知前方,仍是忍不住有些微微出神,不勝唏噓。


    眼前古老而有些發青發黃的大路,如過往無數歲月中一樣安靜地向遠處延伸而去,往來人煙如織,兩旁種著路人乘涼的樹木蒼翠繁茂,於明媚陽光中多了些許涼意,清涼而自由的輕風吹拂過臉龐,林辰忽然站住了腳步,張開雙手,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長嘯一聲,嘴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那一年,那一天,他年少懵懂,初涉人世,憑借一身好筋骨,一顆好奇心,身無長物,走上蜀山。


    這一年,這一天,他曆盡艱辛,依舊孑然一身,隻負一柄長劍,隻憑心中一股浩然意,踽踽獨行。


    歲月光陰,轉眼人生渺渺如浮雲,但這僅僅的一瞬間,這位年輕人的心境已然有了幾分不可言喻的變化。


    他迎著清風,大步而行,隻覺得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淩雲壯誌,自然而生,忽然又有些明寐,隱隱體味到幾分當年那位蜀山長門前輩,隻持三尺青峰天下行走,一不合意便敢劍指蒼天大罵天地不仁的神采飛揚。


    大路之上,四方行人不約而同停止了腳步,目光驚異地看著那個忽露怪異舉動的年輕人。


    淡淡陽光照到他身上,映出了一個默默跟隨的孤單影子,但不知為何,他們忽覺這看似平凡的年輕人身影,有些耀眼,仿佛此刻的陽光,更願意落到他身上。


    隻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那個飄逸出塵的背影,便再也難以忘卻掉。


    ……


    凡塵俗世洗煉天地大德,凝三千紅塵問得無上大道。


    無論背後人們的目光如何驚詫,林辰也毫不在意,經曆一番心境洗練,他忽覺自己的道心不知不覺間又圓潤了幾分,就連一直渡過一次雷劫後駐足不前的修行道行,也隱隱有著幾分精進,這等變化,倒是他所始料不及的,隻是他本就是天性放曠無忌之人,暗歎一番老頭子當年那一卦後,也就拋諸腦後,目光落到四周那些熱絡叫賣的商販攤位上,竟然四時的瓜果菱藕一應俱全,也不知他們如何天南海北的運來,他邊走邊想著,忽然看到前麵一旁大樹下的空地上,聚著許多衣衫襤褸的人,人人臉色憔悴,攜帶行囊包袱,一副心離鄉背井,有餘悸的模樣,正排著隊,隊伍前頭,似乎有著不知是大戶人家還是官府的人,在派粥發糧。


    他停住了腳步,皺了皺眉,以羅陽城這等繁華跡象,為何還會有這麽多受苦落難的人?


    “這位大叔,請問這些人是?”


    好奇之下,他上前走上幾步,向街道旁正吆喝叫賣瓜果的一位大叔開聲問道。


    這大叔衣著樸素,人至中年,臉上略帶幾分滄桑,看到林辰上前,脾氣倒也和好,看了這位年輕人一眼,笑道:“小兄弟不是本地的人吧。”


    林辰點了點頭,微笑道:“今天第一次進城,見羅陽熱鬧繁華,倒是個好地方,隻不知那些人……”


    大叔先是嗬嗬一笑,然後歎了一聲,道:“那些人,都是南疆地界周邊城鎮逃難的人……”


    說到這裏,他目光閃過幾分畏懼之色,壓低了聲音,又道:“小兄弟有所不知了,十萬大山那裏的妖魔鬼怪都走出來吃人,好多城鎮都遭殃了,那樣的環境下,誰待得下去啊,也隻有羅陽這方,處於羅浮山下,沒有受到影響,如今放眼南方這裏,隻有這個地方最是安全,這不幾年間幾乎人人都往這裏逃難,人數是一天比一天多,尤其這幾個月來,更是嚴重,這情況官府那些老爺都頭痛不已,求神拜佛都毫無辦法,隻有放任由之,平時也就派人派遣救濟糧食,你看到的,還隻是一小部分逃難的人罷。”


    林辰微微一怔,他這幾個月一路向南而行,為百姓做過不少好事,也救過不少人,卻是也從來沒想到過南方這邊形勢會變得如此之糟糕,難道連玄門的人也壓不住那個被梵音寺鎮壓多年,破封印而出的絕世妖孽所引起的動蕩麽?這其中會不會跟妖門有什麽關係呢?


    他低頭看著地麵,暗忖著,心頭忽然浮現那位妖族公主的笑靨來,當日汐瑤孤身一人偷偷走上蜀山,更為他不惜闖萬劍弑仙陣……也不知她那日有沒有被蜀山發現,如今又身在何方呢?


    她還好嗎……


    那大叔看他沉默不語,又是長歎了一聲,感慨道:“這個世道啊,是越來越艱難了,等會收攤後,我也得去白馬寺求老神仙指點一下迷津了……”


    林辰抬頭一愕,奇道:“老神仙?什麽白馬寺老神仙?”


    這大叔嗬嗬一笑,臉上閃過一絲敬慕之色,道:“這老神仙也是數月前才來到羅陽,如今住在城東街頭白馬寺裏,名氣那個大啊,傳聞他老人家是神仙下凡,好多落難的人都去找他指點迷津,本來我羅陽本地人都普遍信奉佛道,但現在也漸漸多人去找他求符相命了。”


    林辰搖了搖頭,這世間哪有什麽神仙,想必是那些打著玄門名號混跡塵世愚弄百姓的人,如今南方動蕩不休,人心惶惶,這些江湖術士倒是更混的風生水起了。


    他歎了一聲,笑道:“大叔還是別去了,所謂求神拜佛,心誠則靈,又何必聽旁人所說。”


    這中年男子倒是怔了一下,忽然苦笑道:“小兄弟的意思大叔也知道,隻是但求一個心安罷,再說這老神仙據說本事極大,身邊跟著一條哮天神犬,就連他的小徒兒,相人算命那一個是準呢!”


    老神仙,哮天犬,小徒兒……?


    這位大叔這話說的倒是神奇,但聽在林辰耳邊,不知為何,竟是忽有種似曾熟悉的感覺。


    林辰怔了半晌,臉色忽的一陣說不出的古怪,這老神仙,該不會是張半仙那個老家夥吧?


    ……


    告辭了那個熱心的大叔,林辰走著路上,越想越覺得好奇,忽的一拍腦門,想那麽多幹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眼下又沒事好做,沉吟了片刻,他搖頭笑了笑,緩步往羅陽東城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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