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


    林辰整個心神,早已沉浸於這位前輩與九尾天狐這段荒誕離奇的過往之中,他們一個是身負蒼生重任的正道之人,一個是凶名遠揚的絕世妖姬,誰會想到他們竟有這麽一段孽緣?


    恍惚之間,幻如隔世,他仿佛回到了六百年多前的那一天——


    蜀山後山諸峰一帶。


    雲浮路曲,瑞氣蒸騰,遠遠的一座森然宏偉的通天巨塔,猙獰地屹立在雲海之中,那無盡的重重鐵索之下,鎖妖絕陣,閃爍著璀璨神光。


    天地間一片肅殺,遠遠的有怒嘯嘶吼傳來,驚心動魄。


    幾乎所有弟子齊聚在青雲道場之上,遠遠地看著那座千古巨塔,噤若寒蟬。


    惘然之間,如沉眠無數時光的火山霍然噴發,他們的腳下,整個蜀山大地劇烈顫動。


    一時之間,無盡群山,盡數匍匐,隻有那陣絕望嘶吼,回蕩在整個天地之間,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


    然而,卻無人知道,後山那裏,鎖妖塔之下,一個小小孩童,正好奇地望著頭上絕陣中露出絕望神色看著他的小獸,他知道若絕陣徹底發動,這頭可憐的小獸,便會被打入塔中,永不超生。


    心中憐意忽然如潮而生,於是他作了一個決定,頌念那個在師父房間珍藏收錄的經籍中無意習得的咒法,打開了鎖妖神索,停止了絕陣的發動。


    雪白小獸就此向地上落去。它似是完全沒有預料到如此結果,在地上彈了幾彈,這才四爪一伸,從惘然間反應過來,如一道閃電般向天邊而去。


    然而它卻忽然駐足,驀然回首,向那個放走牠的小孩望去,清澈明亮的獸瞳之間,映出了數道漣漪。


    小孩正怔怔地站在那裏,看著牠。


    四目相對一刻,僅僅一瞬。


    雪白小獸忽然仰首向天,發出一聲驚天長嘯,其聲清越蒼越,仿若龍吟奔飛於婆娑世間,久久不絕。


    嘯聲未歇,它已回過頭去,踏雲乘風,絕塵而去。


    惘然之間,眼前一變——


    十多年轉瞬而過,當年的小孩,已然長大成人,修得一身浩然正氣,手執神劍,蕩盡群妖,逍遙天地之間。


    直到他身受重傷,彌留之際,遇到了她。


    她盈盈立於風中,嫣然一笑,靜靜凝望著他,深瞳中映出熟悉的漣漪,一如多年之前那一眼回眸。


    回頭看,不曾走遠,依依目光,此生不換。


    ……


    林辰回過神來,深深地吐了一口濁氣,心中暗忖道,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隻為眼光交匯的刹那,或許,這便是所謂的塵緣吧。


    不知怎麽,忽然又想起那個當日在萬千劍光中依稀可見的單薄身影來,某種程度之上,他何嚐又不是與蕭遙前輩一般。


    隻是那些曾經純真而狂熱的話,又怎會輕易隨時光流逝而忘懷?


    ……


    “後來,怎麽樣了?”林辰輕輕問道。


    白衣男子臉色變幻,忽的低低歎了一聲,帶著幾分蒼涼之意,道:“知道自己當年不經意間鑄成大錯,我的心便更亂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如此慌亂,我是人,她是妖,我是玄門正宗,她是邪魔外道,我們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於是那一晚,我落荒而逃,沒有了天狐內丹,她的道行倒退千裏,又怎能擋得住鎮妖神劍?”


    “隻是盡管有天狐內丹替我續命,我勉力催動真元,禦劍飛出蠻荒,再一次路過江南之時,體內經脈髒腑便再次承受不住,突如其來地崩潰了。”


    他頓了一下,看了林辰一眼,又道:“也就是那時,那天遇到的那個小孩燕虎兒,也就是你師父,發現我暈倒在深山之中。”說到這裏,他忽然笑了笑,搖頭道:“想我蕭遙縱橫一生,卻差點成了山中野獸的腹中饑餐,傳了出去,豈非貽笑世間,那小子是天生的璞玉,隻是天生倔強,明明千願萬願,又有恩與我,卻始終不肯低頭求我傳道於他,最後反倒變成我求他修行一般……”


    林辰聽到這裏,臉色一陣古怪,沒差點笑了出來,想起燕驚塵從來淡漠的樣子,誰會想到他當年便如此心高氣傲,讓堂堂蜀山長門之後也碰了一鼻子灰。


    “我身上有傷,加之心中有愧,沒有顏麵回蜀山,於是我這一待,便是十年。”


    這時,他的聲調忽然高亢,四方雲海齊齊震散——


    “十年啊,你知道這十年裏玄門中發生了什麽事麽?”


    林辰怔了一下,心中隱隱出現某些念頭,下意識追問道:“什麽事?”


    “蠻荒妖族傾巢而出,襲卷天下,無論玄門還是妖門,血流成河,屍骸如山,殺的天地都幾乎變成血色……”


    林辰驚呼一聲,愕然道:“莫非這便是天下最近的一次正邪大戰?”


    男子低了低頭,看著眼前那柄安靜的神劍,疲倦的微笑著。


    “天下掀起狂瀾,蒼生遭到塗炭,最可笑我還以為是她所為,卻沒想到這是我一手造成的。”


    林辰沉默了下來,天下大勢這等事情,離他太遠了,隻是旁觀者清,當年正邪大戰的緣由,此番聽下來,他也隱隱猜到幾分,修行界中,雖然玄門中人一直說著斬妖除魔,替天行道,卻沒有多少人敢進入六合蠻荒之中,玄門正道的範圍,也僅僅限於中土大地之間,而世間中縱使有妖孽禍世,在四大正宗以及妖門那些真正高人眼中,也不過小打小鬧,翻不起風浪來,正邪雙方千年下來便一直互相觀望著,誰也不願意率先打破這個看似平靜的局麵,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造成的後果,最終也不過雙方元氣大傷,誰也不討好,這個道理,四大正宗知道,妖門自然也深知。


    隻是這位前輩隻身仗劍殺入蠻荒深處,斬妖無數,更生生斷了妖門老祖一臂,大笑而去,這等千年下來從來無人做到的壯舉,顯然成為打破這個雙方平靜局麵的契機,妖門自是有苦說不出,憋著一股怒氣,心忖便是你正道再如何繁榮昌盛,也不用如此趕盡殺絕,殺到山門之前吧?


    而玄門之中,正道一向以天命自歸,替天行道乃每個修行人的天職,自然更不會理會妖門的想法,於是正邪大戰就這般打響了,越演越烈……


    誰又會想到那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始作俑者,正一頭愧意,掙紮於情孽之間,終日呆在深山之中養傷,不聞不問,教一個少年修仙入道?


    男子的目光,凝視著眼前古劍身上的那道淡淡龍形青痕,眼中閃爍著難以言語的複雜情感,似滄桑,似悲涼,最終化為平淡,哀莫大於心死一般的平淡。


    “我終於回到蜀山之中,才發現天下間已經一片大亂,正邪雙方廝殺不停,那個時候,蜀山正召開匡扶天下大會,廣邀天下同道上山商討共誅妖孽,保衛蒼生之事宜,看到我的回來,蜀山弟子都歡喜地圍著我這個大師兄,其他正道之人都極為神色複雜地看著我,想我蕭遙之名,即便絕跡十年,天下間又有誰人不曾聽過我?”


    男子淡淡說著,語氣平靜,可是那種與生俱來的桀驁,卻仿佛怎麽也擋不住一般流露出來。


    “十年間,我的傷勢已然痊愈,道行在天狐內丹之下,更是不退反進,邁入了旁人一生夢寐的境界之中,師父欣慰地看著我,笑說我沒有讓他失望,在場的人自然更加震驚無比,這個時候,師父忽然作了一個決定。”


    他笑了笑,目光轉向天邊,臉上疲倦之色卻仿佛更加濃了。


    “他當著天下同道麵前,指任我為下一任蜀山掌門。”


    “就在這時,山門外傳來一陣驚恐聲,忽然有弟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大叫道有妖怪闖進了蜀山之中,妖行之深,外麵的人幾乎沒有一擋之力。”


    “在場之人都驚動了,要知道蜀山前有蜀道,後有萬劍弑仙大陣,山上又有四大正宗,天下同道之人齊齊會聚,世間居然還有哪個妖族中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闖了進來,當下所有人都走出了青雲大殿,我當時被師父的那個任命驚得心神恍惚,也隨著他們走了出去。”


    白衣男子淡笑著,回憶著,隻是此時此刻,說到這裏,臉上終究是多了幾分痛楚。


    “然後,在漫天法寶飛舞,遍地劍氣縱橫之間,我看到了她,惘然地站在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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