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激動片刻,便緩緩平複下來,他揚手招喚身後那個高大的守衛上前,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個部落戰士應了一下,匆匆地退了下去。


    男子靜默片刻,忽道:“圖祁,你等部落乃世間殘存,為數不多的苗夷後裔,為了弄醒棺中之人,把僅存的這點血脈都耗盡,即便他是你們部落世代供奉的先祖,以整個族落換取一人,值得麽?”


    老者微微一怔,苦澀道:“皇……你知道了?”


    男子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帶著一絲嘲弄,道:“那群禿驢千萬年下來的香火信念對封印的加固,除了上古巫族中那世間至凶至邪的招魂奇術,我想不出還有什麽方法能破開這個封印,你身為苗族的祭壇大巫師,能傳承到這個從不外傳的奇術,一點也不出奇,上古巫族中,如今僅存的部族,在我所知中,除了你苗族,也就那麽幾個小部落。”


    說到這裏,男子停了一下,看了老者一眼,又道:“隻是,你們便是破開了封印,也沒有足夠的陽氣生機來喚醒他,這便是我以前沒有答應你的原因。”


    老者緩緩地低下頭,避開了男子的目光,如釋負重地鬆了一口氣,眼前之人知道一些他古族的秘辛也不出奇,讓他真正鬆一口氣的是,既然男子心中明徹,那今日前來,自是有把握能讓他一族千古以來的心願實現,要知道,眼前這個孑然獨立,宛如一朵白蓮,在塵世之巔遺世孤立,俯瞰蒼茫天地的男子,乃整個六合蠻荒的主人。


    想起先前男子的問題,這個已然風燭殘年的苗夷老人,低聲道:“皇……對我們來說,讓遠古巫族的輝煌重臨大地之上,沒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說到這裏,老者抬起頭,眼中堅定而決絕,“沒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


    “是麽。”


    男子淡淡應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老者低下頭去,對著男子身旁的那個好奇看著他的小女孩兒,露出了一個慈睦的微笑,小女孩微微一怔,仿佛明悟了什麽,片刻後目光中閃過一抹淡淡的悲哀。


    一炷香時候後,老人身後,整個的部落的人似乎都集聚在這了,男的,女的,大人,小孩,數百人在老者莊重的帶領下,一個跟一個,緩步地沿著那條仿佛通往九幽之路的石階,走了下去,走到那個潭底的古舊祭壇之上。


    祭壇遠比看上去大,即便這麽多人站在裏麵,也顯得綽綽有餘,昏暗寂靜的殿堂深處,那點璀若星辰的神光所照耀不到的地方,猙獰古拙的石棺之前,老人都沒有說話,整個部落的人,匍匐祭壇之上,狂熱地看著這位部落中的大巫師和他身後的石棺材,一時之間,安靜的祭壇中,隻有那九根衝天石柱上凸出的已被點燃的長明燈,燃燒的火焰不時發出劈啪的聲音。


    片刻後,老人手掌輕顫,一道玄光升起,慢慢延長,一尊奇特的,俱是由人骨穿成,上麵籠罩著千條黑氣、萬道寒煙的古幡,出現在老人的掌心之中,這個世間殘存的巫師,對著石棺低聲誦念,遠古的魔咒,低低地回響在這座古老的祭壇之中。


    小女孩驟然看的老人手中出現的古幡,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驚呼,她記得真切,這尊古幡,和多年前在那個古窟之中,那個名為巴蛇的妖怪手中的法寶無異,隻是縮小了很多,而此刻這尊古幡在老者手中輕輕揮動,滌蕩起萬千幽魂,仿佛無數的冤魂在哭泣一般,幽幽火光,仿若來自九幽深淵的冥火,隨著古幡的揮動,在虛空中形成一個又一個古拙的咒文,落到石棺之上。


    隨著老者口中誦念的咒語聲越大,那些匍匐在地上的部落中人,竟不自禁地跟著老人誦念著,他們雙目漸漸失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熱的信念,他們頂禮膜拜,仿佛沒有了痛覺一般,頭磕得頭破血流,亦絲毫不聞,直到老者最後一個音節的落下,那根揮動中的古幡,輕輕倒插在地上,瞬間間霍然變得數丈之高,萬千冤魂,在這一刻,仿佛再也沒有束縛,猙獰著,狂怒著,群鬼亂舞!


    幽魂張牙舞爪地撲向地麵上匍匐的人,把他們噬咬的麵目全非,隻是,那些部落之人,卻恍如未聞,他們目光中的狂熱之色,絲毫未退,反而更勝,任憑著自己的生命,逐漸消逝,更有甚者,發出瘋狂的笑聲,血,慢慢染紅了這座古老的祭壇,老者站在巨幡之前,靜靜地,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最後族人的倒下,他微笑著,沒有絲毫的悲哀,笑容那麽的安詳,無數怨魂,和交織著新生的魂魄,瘋狂地衝過他的身體。


    那一刻,一切,都仿佛凝固了一般,那座巨大的石棺之中,赫然發出宛若雷鳴的轟然聲,祭壇地麵之上,那充斥著濃重腥風的重重鮮血,竟不可思議地沸騰、直至燃燒起來,奇異的黑色火焰,衝天而起,原本在祭壇中亂竄的無數幽魂,在這詭異的黑焰之中,發出無比淒厲的尖叫聲,掙紮驚恐中,化作縷縷青煙,煙消魂散。


    整座祭壇,隨著石棺的轟然巨響震動起來,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塌了一般。


    那些已然死去的部落之人,這這般巨震中,無數斷臂殘肢隨著燃燒黑色火焰橫飛出來,慘不忍睹,四下一片鬼哭哀嚎,整一個人間煉獄!


    小女孩兒輕輕別過臉去,一點淚光,浮動在她那雙淡金色的明眸之中,她小手一揚,六道紫芒,從她彈指間飛出,落到那個石棺之上,然後,小女孩輕輕掙脫了男子的大手,走到一旁,再也沒有看這裏的動靜一眼。


    火光映照下,她的臉,少了幾分天真,卻似有幾分從未見過的哀傷。


    男子靜靜地站在潭邊,那點細如沙粒的神光,仍然靜靜地停著半空中,固執地分開了萬頃潭水,男子看著下麵,沉默不語,隻是,他的目光,似乎又漸漸渙散起來,瞳孔中散著一種迷離的神光,猶如漫天星河一般,如夢似幻,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想的是什麽,是憐憫,還是漠視,抑或……習慣?


    祭壇之中,被熊熊火焰火光照亮的地方,一個枯瘦佝僂的身影淩然而立,正昂首望天,遠遠凝望著男子的身影,片刻後,他平靜的臉龐上,帶著一絲笑意,緩緩倒下。


    衝天黑焰,轟然而起,仿佛連天邊的晚霞也燒著了一般,染透了整個夕落晚空,如末世之像,天地俱滅,在這個南疆深處,熊熊上演。


    隨著一聲震天的石棺破裂之聲,一道神光,衝天而起,瞬息間,一個瘦弱的身影,在滔天焰光中,慢慢出現,如神人一般,周身上下盡是火焰,從半空中俯視下來,如高傲的神祇,漫天晚霞,瞬間明亮,燃燒的黑焰,突然透明熾熱,在半空化作恐怖巨獸,這一瞬間,天地風雲,霍然變幻,如奔騰的大海咆哮不止,整個南疆十萬大山上空,黑沉沉一片,無數的烏雲合攏,雷光電閃,破雲四落,無數南疆十萬大山的生靈,驚顫地看著上天,顯然不明白上蒼為何憤怒如斯,仿佛要把整個南疆大地撕裂一般。


    在這等天地異像之下,男子卻神色如常,半空中的那點神光,如螢蟲一般,輕輕飛回,落到他的指尖之上,慢慢黯淡,在消失的頃刻,萬頃潭水,轟然落下,把那座古老的祭壇,再一次淹沒,山崖顛上飛流直下的瀑布,如同一條狂怒中的白色巨龍,沒了束縛,衝天而下,再一次把這原本碧波無痕的巨潭,砸起驚天水花。


    一切依舊,宛如未曾發生過任何事一般,除了天上那個瘦弱的人影。


    漫天焰光,如長鯨吸水一般,旋轉著聚到人影的手中,形成一個詭異的黑色火球,慢慢融入他的掌心之中,然後,人影緩緩落下,一雙灰白的瞳孔,猶如煉獄中的惡魔,不帶絲毫情感,冰冷地看著眼前這個闊別了千萬年的塵世,片刻後,他的目光落到那個衣袂飄飄的男子身上,與男子漠然地對視著。


    一切都重歸靜寂,天邊烏雲亦逐漸散去,男子看著這個人影,眼中迷離的神光漸漸匯聚起來,這個讓整個部落不惜一切所複活的遠古神明,是一個沒有頭發的清秀少年,除了那雙蘊藏著無盡死氣的雙目,這個少年和尋常人類無異。


    沉默片刻,一把低啞的嘶聲響起,帶著一絲冷漠和嘲弄:“鴻蒙造化之氣?難怪那個殘缺的招魂奇術能把我沉眠在幽冥深處的三魂七魄招來,沒想到你們連三千造化玉牒這等不出世的無上神物都能弄到手,能以一點妖元之光破開碧潭結界,看來你便是這代的蠻荒之主,聖宗之皇?”


    男子輕輕點了點頭,目光轉到天邊的晚霞萬象之上,淡淡道:“為了你這個活死人,我蠻荒又一個古老族落絕跡了,希望你不要讓他們的血白流。”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總是固執地想讓我複生,千萬年前如此,千萬年後依然。”


    少年轉過身去,冷笑了一聲,沒人看見,他那灰白的眸子深處,閃過一抹濃濃的哀傷之色。


    “遠古巫族在上古時期,令忌憚,世人震懾,若非如此,我蠻荒一族也不會被死死地壓在六合蠻荒這等靈氣稀薄,窮山惡水之地,永生永世踏不出來,吾族生靈,淪為世人眼中的異類,天地不容,如今這個早已絕跡的年代,作為巫族圖騰,被無數蠻荒苗族中人奉若神明的你,應該知道他們讓你複蘇的原因。”


    少年靜默片刻,搖了搖頭,道:“他們不懂,永遠都不會懂,我想要的是什麽。”


    男子微微側頭,目光如炬,“或許,你想要的,我可以給你。”


    少年突然忿怒起來,冷然大笑一聲,帶著幾分蒼涼,“我想死,你可以給我麽!我連自己都殺不了自己,誰能殺的死我!”


    男子嘴邊掛著一如既往意味深長的笑意,他看著少年,淡然笑道:“或許……我能。”


    對上男子那雙迷離深邃的雙眸,不知為何,少年暴虐的心,突然平靜下來,沉默良久,他轉身往十萬大山深處走去,一句冷如寒霜的漠然之聲飄過:“他日你若欺我,以我巫帝之名,上天下地,我也會讓你身死道消,即便你是吾蠻荒之聖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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