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默然不說話,這個生性不羈的少年,雖然是修仙中人,但也未曾經曆過這等紅塵愛恨之事。


    “佛啊,如果你有靈,求求你讓我苦命的癡兒醒過來,妾身願意誦經敲魚,一生長伴青燈,隻求讓我癡兒回得魂兒來――”


    婦人那淒然的哭聲,情真意切,當真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周圍之人都似乎被這淒涼的氣氛所感染,默默不出聲,一時間,大殿之中,安靜極了,唯婦人的哭泣聲,淒淒慘慘戚戚,她身旁的沈家中人,皆是一臉的慘然,一個臉容清臒的中年男子,亦是老淚縱橫,顫巍巍地攙扶起婦人,道:“娘子,佛門清靜地,我們的憂愁,我想佛祖聽到了,但願我佛慈悲,保佑我兒逢凶化吉,我們離去吧。”


    林辰默默地看著這對夫妻,心中有種說不上的惆悵然,三千煙塵事,事事繞心頭,他開始有點明白,為何修仙者會對塵世敬而遠之,修仙的過程,本來就是一條寂寞大道,但求長生,超脫塵世,得道成仙,這個過程,沒有任何的精彩可言,又哪有閑情逸致去理會塵世中事,隻是,是不是每個修仙者都應該本著一顆對世事漠視的心?如果本該這樣,那世人所謂膜拜的神明仙靈,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姿態漠視著世間蒼茫眾生?如果這樣,那世人求神拜佛,又有何用?那修仙者,即便獲得永生,又能怎樣,和一塊沒有情感的不朽之木,有何分別?


    一時之間,少年沉思著,就在他靜靜思索著這個看似無比沉重的問題之時,隻聽得一陣低沉,卻讓人心神竦然的佛號聲傳來――


    “阿彌陀佛――”


    聲音不大,偏生內殿中的每個人都能清晰可聞,仿佛這聲音自心底升起一般。


    林辰頓時回過神來,暗暗一驚,抬頭向佛號聲發出之處看去,隻見得從那尊巨大的佛像旁邊的內閣簾幕中,緩緩走出一個已明顯到了古稀之年的老和尚,老人眼皮低垂,花白的長須直垂到胸前,那蒼老慈祥的臉龐之上,盡是歲月的滄桑痕跡,他披著一件陳舊的袈裟,手中持著一個因長久的轉動而已褪去所有顏色的經輪,後麵跟著兩個童子小僧,慢慢地走到眾人跟前。


    此時已是東日高升,當老和尚恰好停住腳步之時,烏雲撥去,一縷陽光輕輕然然地穿過重巒疊嶂,灑在這個古樸幽靜的佛門清靜之地上,照耀到老和尚身上,沒有早一分,也沒有晚一步,看上去,老和尚仿佛整個人沐浴在佛光之中一般。


    大殿中的香客眾人,看到這個老僧,神色驀然的頓時變得無比的肅穆莊重,仿佛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佛一般!


    “啊!是靈慧禪師――”


    隻聽得一聲輕呼,從內殿那側兩個年輕女子中那個較少的少女口中呼出,頓時,所有人的目光注視到她身上,仿佛責怪她打破了這莊嚴的寧靜。


    趙潤兒也察覺到自己的莽撞,急急地捂住小口,倚在孫含煙身旁,大氣也不敢出,而孫家的大小姐,輕紗輕動,似乎亦是微微緊張。


    人群中的林辰雙眼微微收縮,從眼前這個老僧身上,他感受不到絲毫的淩壓,但這個老者出來後,整個內殿卻充斥著一種如沐春風的安寧,讓少年原本略微浮躁的心靜了下來。


    隻看得老和尚手一手合十,另一手緩緩轉動著手中的經綸,對沈家婦人道:“阿彌陀佛,施主苦惱,老衲已從我佛得知。”


    婦人驟然看得這個德高望重的主持大師突然而至,頓時止住了哭泣,此刻看老禪師問話,怔了一下,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慌忙拉著身旁的丈夫跪下,沈家的仆人看的家主如此,也慌忙地跪在地上,原本這餘杭中人就對靈隱寺的主持靈慧禪師尊敬無比,此刻情景,眾香客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又敬又畏地看著眼前的老僧。


    隻聽沈家婦人泣道:“我佛慈悲,妾身兩人別無所求,如今隻求得活佛救救我兒,他日我沈家必定代代向佛,香火不絕。”


    “施主請起,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定當盡力而為。”老和尚說著,輕輕抬手,示意他們起來,接著,他走到那個年輕書生身旁,緩聲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施主之苦,又是那一種呢?”


    聲音雖輕,卻有一種無邊的安寧,書生雖然雙目仍是失去神采,此刻卻不禁緩緩抬頭看著老和尚,和老人那雙和藹的眼神相接,突的渾身一顫,仿佛回過神來一般。這等狀況,眾人大為愕然,先前這沈家公子失魂落魄的,無論身邊如何喧鬧,也仿若未聞,如今聽到老禪師的話,卻是有了動靜,當真神哉!


    隻看得書生嘴唇微動,仿佛在喃喃自語,林辰聽得真切――


    “怎麽能放下,怎麽放得下……”


    這短短的兩句話,書生卻是一直重複著,突然,他苦笑一聲,定定地看著老和尚,慘然道:“大師,你教我怎麽放下,我多年寒窗苦讀,為了什麽?衣錦還鄉?錯了,如今我方知,我隻是為了她而活,可是,我回來了,她嫁做人婦,今夕何夕,君已陌路,十載信念,一朝崩潰,我怎麽能放下,怎麽放得下她?她違背了當初的海誓山盟,我是該恨她,還是恨我自己?”


    書生淒然而波瀾不驚的話語中,卻讓人深深地感受出他那哀莫大於心死的執著。


    一旁那兩個女子,身子微微顫動,仿佛為書生的話中透出的悲涼所感染。


    這時,隻聽得老和尚淡淡說道:“萬法皆生,皆係緣份,緣起緣滅,早成定數,你又何須執著於過往,而錯過了以後的塵緣。”


    書生搖了搖頭,淒然道:“大師所言,在下枉為讀書人,如何不知這個道理,隻是,我就是做不到,嗬嗬,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古人誠不欺我。”


    老和尚低歎一聲,突然轉首對著眾人,道:“這位施主可否幫老衲一個幫?”


    香客們麵麵相覷,不明所以,人群中的林辰,卻是真切地感受到老和尚那猶如出生嬰兒一般純淨柔和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心中一驚,微作猶豫,越眾而出,走到老和尚身前。


    “呀!”,隻聽得兩聲異口同聲的驚訝聲,從趙家姑娘和孫家大小姐口中發出,孫大小姐更是咬牙切齒的低聲道:“這個無恥小賊,居然還敢出現在姑奶奶麵前!”


    林辰老臉一紅,想起那畫舫上的旖旎風光,當下裝作沒有聽到孫大小姐的話,雙手合十,向老和尚施禮,道:“大師有何吩咐?”


    老和尚低誦了一聲,手中的經綸輕輕轉動,另一隻手卻是結了一個奇怪的手印,手印之複雜,其他人根本不懂,也模仿不了,而林辰,卻是渾身一震,仿佛杳杳冥冥間,進入到一個玄妙無比的心境之中,一個玄妙的道術,突然出現腦海中,他驚愕地抬頭看了老和尚一眼,隨即點了點頭,體內真元一轉,手中自然而然地捏著一個法決,眾人一陣嘩然,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突然出來的少年,手中的動作,竟和先前老禪師結的手印一摸一樣!


    隨著法訣的完成,林辰伸出二指,一點身旁書生的眉心,兩個字脫口而出――


    “通幽”


    頓時,一陣茫然間,書生隻見得自己頭頂之上,出現了一道朦朧的離合神光,仿佛一塊明淨清澈的鏡麵,最令人驚異的是,鏡麵輕輕波動,直如蕩漾著水紋的湖麵一般,緊接著,一個奇異的景象,慢慢浮現在鏡麵之上!


    書生茫然地抬起頭來,隻見鏡麵之中,出現了一片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絲不掛地躺在岸上,路過一人,看一眼,搖搖頭,走了……又路過一人,將衣服脫下,給女屍蓋上,走了……再路過一人,過去,挖個坑,小心翼翼把屍體掩埋了……


    就在他疑惑間,鏡麵再次波動,書生看到自己的未婚妻,洞房花燭,被她丈夫掀起蓋頭的瞬間,畫麵突然靜止了。


    書生怔住了,不明所以。


    眾人驟然看到書生頭頂之上的離合神光,隱然間仿佛浮動著著一幕幕朦朧不清的景象,一陣嘩然,他們皆是信佛之人,其中更不乏有識之士,隻是,如此神奇的事情發生在眼前,一個個皆驚得目瞪口呆,其中一個花甲之年的老者更是跪倒在地,臉上無比的虔誠,哆嗦道:“天,明鏡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老夫活了大半輩子,如今能看到明鏡台活顯,此生無憾!此生無憾!”


    而施展那突然領悟到的通幽之術的少年,心中愕然,看了看自己的手,暗忖道:“這通幽之術,莫非便是那已失傳的上古道術――地煞七十二術之上的通幽之術?這個老人家,身上沒有絲毫的淩壓氣息,而且聽他方才的話,也不像是玄門中人啊,隻是,在那頃刻間,確是他引導我進入的那玄妙無比的心境無疑……”思索了片刻,少年心中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大師,非常人也。


    就在此時,隻聽得老僧一聲低沉的佛號,向書生緩聲道:“你,可明白了?”


    書生搖了搖頭,雙目迷離,癡癡地看著那靜止的畫麵上,被掀起蓋頭的女子。


    “看到那具海灘上的女屍嗎?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而你,便是是第二個路過的人,曾給過他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戀,隻為還你一個情。”


    老和尚淡淡說道,那低沉的聲音,卻是一字一句地撞擊在沈家書生的心頭,每說一字,他的臉色便蒼白一分。


    一旁的林辰默念片刻,突然道:“但是她最終要報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後那個把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大師,小子說的可對?”


    “阿彌陀佛――”老和尚手中經綸輕輕轉動,向林辰微微一笑,隨即對沈家書生道:“你,可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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