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邊院小鎮(二)


    鄧長老開的藥方頗有寧神安睡之效,不久沐青蘭便即沉沉睡去。秦川慢慢分開她緊緊握著自己的一雙小手,輕輕替她蓋上棉被,悄沒聲的走到室外,緩緩帶上了房門。


    隻見黃寶和另一名百戲幫弟子朱波二人正在走廊下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想是奉鄧長老之命保護自己。他不願打擾二人的談興,躡足從小店轉角處挨身而出,自行往前廳邁步走去。


    昨晚投店時天色已黑,瞧不清客棧情景,此時看來,這家客棧規模甚小,構築簡陋,隻圍繞著天井三麵有二十餘間瓦房,後院為馬廄、柴房、倉庫,除了百戲幫四人和沐青蘭所住的十餘間上房外,另有二十來間下房和通鋪房,東南角的兩間大屋則是廚房。


    秦川逕自來到櫃台,向店掌櫃打聽之下,始知此鎮叫做“邊院鎮”,是通往泰安的必經之處,由此而北距泰安隻有五十裏的腳程。這間“夏家客棧”也是鎮上唯一的一家能食宿的店鋪。隻是其時南來北往的行商客旅不多,客房空閑不少,生意甚是冷淡,隻前麵大堂日間招待喝酒打尖的客人,尚可勉強維持生計。


    那店掌櫃年約五十來歲,弓腰曲背,頦下一把山羊胡子,形容猥瑣,眯著一雙細眼,一副昏昏欲睡、無精打采的模樣。據他自稱姓夏,邊院鎮本地人氏,是個鰥夫,客棧已開了十三年。


    其時巳時剛過,耳聽得店外吵嚷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車水馬龍聲,熱鬧非凡,隻是其時距午飯時刻尚早,大堂中並無酒客,隻有一個夥計在收拾桌凳。秦川心下尋思:“倘若當真隻此一家。玉妹和吳王二老途徑此鎮時,多半也會在此打尖住宿。”


    豈知一問之下,夏掌櫃呆頭呆腦的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易婉玉等人在此出現過。


    這時正在擦拭桌凳的店夥聽到二人的對答,也湊上前來,說道不曾見過易婉玉、桑青虹等人。夏掌櫃陪笑道:“不止秦大爺,便是陪同大爺的那位姓鄧的爺台也向小老兒打聽過好幾遍啦!”


    秦川聽說鄧長老也來問過。歎了口氣。心想:“玉妹和桑舵主走得日子久些,這些人或許記不太清楚了。但吳王二老隻是比我們最多快了兩天路程,何以也竟無半點音訊?”


    夏掌櫃見他不再問,便自顧自的低頭翻看賬簿。撥弄算盤。


    秦川滿腹疑竇,怏怏不樂的走到一旁,獨坐在大堂角落的一張木桌前,心中對易婉玉、桑青虹等人安危大為擔憂。


    就在此時,店外忽然歪歪斜斜的衝進一人,左手中舉著一個酒瓶,徑自衝到櫃台旁,右手在櫃台上一拍,叫道:“老夏。你奶奶個熊。昨天晚上老子在你鳥店裏喝酒,憑什麽多算了二文錢!快快賠來!”


    夏掌櫃臉色一變,指著那人鼻子罵道:“孫六,你又耍什麽光棍無賴!你昨天灌飽了黃湯大吵大鬧,今兒一早便來發酒瘋。逞能什麽?要喝酒還早呢,快滾!”


    那人連連猛拍櫃台,跳了起來,罵道:“操你奶奶的,昨晚老子在你這裏共叫了三葷三素,四角白幹,你共收了老子多少銀子,今天定要算個清楚,不然便是黑店!”


    夏掌櫃皺著眉頭,說道:“賬早結清啦,還算什麽?孫六,你要撒酒瘋到別處撒去,別再我這兒胡鬧!待會兒喝酒的客人見到,成什麽樣子?快走,快走!”孫六卻不依不饒,隻是罵個不停,定要夏掌櫃算還多收的兩文錢。


    秦川見那孫六四十來歲光景,身上衣衫敝舊,麵皮焦黃,三角眼,塌鼻歪嘴,蓬頭垢麵,一副市井光棍的樣子。


    他於這等市井之徒自也不以為意,又放心不下沐青蘭,起身便欲進去照看。那孫六眼見店裏唯一的客人便要離開,當即踉踉蹌蹌的急衝上去,一把扯住秦川衣袖,大聲嚷道:“這位老弟給評評理,你說這夏家客棧是不是一家他娘的黑店,專門欺侮客人,吃人不吐骨頭!”


    秦川聞到他一身酒臭之氣,幾欲作嘔,微笑道:“這位兄台的酒癮真大,大清早便喝上啦!”


    夏掌櫃又氣又急,臉色脹得又紅又紫,猶似豬肝一般,忙在櫃台後連連跺腳,大聲叫道:“孫老六,你、你別騷擾客人!小錢,快快拉開這醉鬼!”那店夥小錢伸手上前拉扯,卻被孫六用力推了個跟頭,連著一條長凳一齊翻倒在地上。


    孫六罵得發了性,甩開秦川的手,指著夏掌櫃不住口的汙言穢語,罵道:“夏老三,你這黑了心肝的王八蛋,你老婆和閨女呢,怎麽不敢出來啦,躲在裏麵偷漢子的吧!你奶奶的,惹惱了老子,統統都賣到窯子裏去。瞧你賠不賠我酒錢!”


    夏掌櫃駭然變色,渾身發顫,惶恐不已,猛地頓足叫道:“我的孫六爺爺,你來,我賠你錢好吧!”


    孫六正自罵得痛快,忽然聽得此話,不由得微微一呆,仿佛不信自己的耳朵。夏掌櫃不待他再說話,將兩文銅錢重重在櫃台上一拍,怒道:“還你的兩文錢!怎麽不喝死你個王八糕子!”孫六揉了揉雙眼,又歪歪斜斜的走到櫃台前,一把抓起銅錢,呆呆瞧了瞧夏掌櫃,神情似乎不信。


    夏掌櫃臉色慘白,山羊胡子不住直跳,又氣又急,喘息道:“拿了錢還不滾,還死皮賴臉的幹什麽?”孫六將錢收好,搖了搖頭,向店外走去,嘴裏兀自喃喃不休:“奇怪了,鐵公雞也拔毛啦……”


    秦川望著孫六背影消失在門口,搖了搖頭,便欲返回客房。忽見那夥計偷偷的扯了扯他衣袖,向他努了努嘴,顯是想讓他出去說話。秦川心知有異,微一點頭,雙手背負身後,施施然的踱了幾步,跨出店外。


    隻見邊院鎮上擠滿了前來趕集的鄉民。熱鬧非凡,一打聽,才知是今日逢會。他閑步來到客棧外一個賣首飾的貨攤前,回頭一張,隻見那店小二神神秘秘的挨近身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秦大爺,請跟我來!”


    二人一先一後。從一個小巷穿出。到得鎮外一間幽僻荒涼的破草房前。秦川見四下無人,皺眉道:“什麽事?說罷。”


    店小二延頸而望,見四下裏並無人影,便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收,低聲道:“大爺,快些!”秦川一怔,不明所以,心想你鬼鬼祟祟帶我來此,不知搞甚麽鬼?轉念一想:“且瞧瞧他怎麽說?”當下哼了一聲,仍是負手不語。


    店小二見他臉色不善,嘿嘿一笑。低聲道:“秦大爺。您老忒也小心啦,倒不如你手下的那位鄧大爺來得爽快!不是我小錢信不過您老人家,隻是這事兒可危險得緊,若是讓人家知道,小的性命難保。您老還是先付銀子吧!”


    說著又舉起右手,攤開掌來。


    秦川一霎時心中疑竇叢生,略一思量,這才恍然而悟:“我真糊塗,玉妹明明教過我的,孔方兄役鬼通神,無往不利,這店小二明明是索要銀子的!”當下摸出五兩碎銀子,放在他掌心,沉著臉道:“休得羅嗦,究竟怎麽回事,快說!”


    小錢收了銀子,登時滿臉堆歡,陪笑道:“適才鄧大爺出去前曾吩咐過小人,若有消息,隻告訴他一個。但小人早弄清楚了,您老才是他們的頭兒,打賞的銀子自然更多些。嘿嘿,我小錢可不是傻瓜!”


    秦川聽他囉裏囉唆的不涉正題,皺起了眉頭,便欲發作。小錢倒也精乖,見他臉色不善,忙改口道:“公子爺,您老打聽的那兩位姑娘七日前曾來我們客棧投宿歇息,隻不過當時便被一幫人接走啦!”


    秦川一怔,問道:“此話當真?是什麽人接走她們的?”搖了搖頭,又道:“你這裏南來北往的姑娘不少,怎知便是我所說的人?”


    小錢得意的道:“適才您老向我家掌櫃打聽時小人便可斷定正是那二位姑娘,容貌身形,坐騎兵刃,那是決計不會錯的。再說了,這普天之下,若想再找到一位臉蛋身材及得上那位身穿玄色大氅的美貌姑娘萬分之一的,隻怕難於登天,若想再忘了她嫦娥一般的標致模樣,隻怕更加不易。嘿嘿,除非是……”瞧了秦川一眼,遲疑道:“除非是公子爺您老身邊的那位生病的沐姑娘!”


    秦川暗忖那“玄色大氅的美貌姑娘”八成便是易婉玉了,隻是小錢言語間未免誇張,問道:“當晚接走她二人的,是些什麽人?可曾發生爭吵?”


    小錢搖頭道:“那二位姑娘當時還很高興呢,怎會爭吵?隻是接走她們的青衣人,小人全都不認識。”見秦川滿臉失望之色,忙道:“不過秦大爺打聽的第二撥人,也就是那個青臉大爺幾位,是前天中午到店裏打尖的。而且他們一進來,也是先打聽那二位姑娘的行蹤。”秦川知道吳長老天生的麵皮微青,小錢口中的“青臉大爺”多半是他,不由得“咦”了一聲,沉吟不語。


    小錢見秦川臉色凝重,甚是得意,搖頭晃腦的道:“那青臉大爺幾位問不到消息,匆匆用了些酒飯,便即離去。本來小人也不怎麽放在心上,但那時掌櫃的吩咐小人收拾他們的飯桌,剛巧小人一抬頭,無意中倒是望見店外有兩名穿青衣短打、腰掛兵刃的漢子,鬼鬼祟祟的跟蹤著那青臉大爺一行。”


    秦川心想:“‘青臉大爺’顯然是吳長老,卻不知是些什麽人在跟蹤他們。”問道:“後來怎麽樣?”


    小錢雙手一攤,搖頭道:“後來的事,小人確實不知了。不過那兩名穿青衣的漢子小人倒也記得清清楚楚,便是七日前接走那美貌姑娘的一夥人中的二人!”


    秦川皺眉道:“鎮上那麽多路人,你怎知那兩個青衣人便是衝著青臉大爺來的?”小錢道:“小人本來不知,是昨晚鄧大爺詢問後才知道的!”


    秦川奇道:“那又是何故?”


    小錢道:“那是因為……”突然張大了口,臉現錯愕之色,身子直挺挺的往前一撲,伏在地上,手足抽搐了幾下,便沒了氣息。


    秦川又驚又怒,縱目四望,隻見遠處樹後黃影一晃,一人迅捷無倫的遠遠向西奔去。那人身形如風,隻幾個起落,已遙不可追。


    他心念一動,想起當日段七和卜六二人的死因,俯身檢視小錢後腦發根的“玉枕穴”處,果然發現了一枚細長的“蜂尾針”!


    回思適才那人背影,似乎便是“漢中雙蜂”之一的仇地蜂。


    仇地蜂兄弟已歸附天道盟,又與易婉玉有殺父之仇,自徐州“燕春樓”殺死妓女遠遁後,杳無音訊,不期會在此出現。


    秦川矍然一驚:“莫非當日接走玉妹和桑舵主,又跟蹤吳長老一行的,是雙蜂的人?隻是玉妹和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豈會心甘情願的跟他們同去?”


    秦川望著小錢的屍體,心想他隻是一個尋常的店小二,並非江湖中人,隻是有些貪財而已。沒想到銀子剛剛到手,竟爾慘遭殺害,卻應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句話。噓唏之餘,又對仇地蜂胡亂殺人的惡行越發義憤填膺。


    忽聽得鎮東遠處一陣輕微的煙花異聲,隱隱約約的順風傳來。這響聲十分微弱,旁人極難聽到,但秦川曾在峨眉山煉就“靜聽八方術”,立時聽得真真切切。他騰身而起,站在一株古槐樹上,舉目眺望,不由得又驚又喜,隻見東麵天空中一道黃色煙幕幻成的圖形,乃是一種特製的煙花,幻作百戲中的“尋橦”形狀,久久不散,正是本幫中白晝召集幫眾的信號。


    他知道這種煙花信號與晚間的頗為不同,此時豔陽和暖,東風襲人,黃煙在空中維持好一陣子,才漸漸轉淡。本幫以外的人隻道是尋常人家辦喜事燃放的,自不會想到是江湖幫會中的玄機。


    當下提氣疾行,如飛般向煙花方向飄身奔去。


    他功力恢複雖不足三成,但“雲霄飄一羽”的絕妙輕功足已運用自如。頃刻之間便到得那煙花信號所在,卻是一大片綠油油的麥田。


    奇怪的是,平野上田疇蒼茫,碧波連天,卻空蕩蕩的連個農夫也見不到一個。


    秦川望著天空中漸漸消散的煙火痕跡,心下納罕,既不知何人發的信號,又不知為何連個人影也無。


    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糟了,莫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當即發足奔回,果然到得那破草房前時,小錢的屍體已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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