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風月花魁


    二人施展輕功掠出武候祠,來到街道之上,隻見夜色中的成都城內,萬家燈火,另有一番迷人景象。


    寒風中不時飄來陣陣絲竹簫管之聲,沐長風縱聲吟道:“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微微笑了笑,道:“其實那個大刀卜六說得沒錯,成都的姑娘確實生得美麗得緊!”秦川道:“沐前輩,你……”沐長風打斷了他,道:“你別前輩長前輩短的,我很老嗎,又沒到五十歲!”拍了拍他肩膀,道:“從現在起,你就喊我沐老哥吧,別再喊我前輩了!”


    秦川道:“咱們去哪裏?”沐長風哈哈一笑,道:“自然去‘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地方喝酒去啦!”


    秦川想起張標,道:“我的一位朋友在城裏開茶館,可惜正在修葺,否則可以請沐前……沐老哥喝茶去。”沐長風笑道:“茶以後再喝吧,我先請你喝酒,跟我走吧!”大踏步而去。


    二人來到一座名為“風月樓”的高樓外,夜色漸濃,但見高懸的大紅燈籠之下,人頭攢動,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豔女子正在招攬客人。秦川心中一動,吃驚道:“這是妓院,我,我不能進去。”沐長風像是看到妖怪一樣,瞪大眼睛道:“男人不到妓院喝酒,還算什麽男人?”秦川臉上一紅,掉頭欲走,道:“反正我不能去!”


    沐長風哈哈大笑,惹得出入的客人都側目而視。早有兩個妓女過來拉扯著她,道:“原來是沐大爺來了,卻傻呆呆的站在外麵做甚?”沐長風拍了拍二女臀部,笑道:“你們要先把我這位小老弟招呼好了,我再進去!”那二女忙上前去拉秦川,一女道:“這位小哥,站在外麵有什麽味,還不快快進去?”


    秦川出力掙脫二女,道:“你們幹什麽,快放手!”二女啊喲啊喲兩聲,似是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哼哼唧唧呼痛不已。秦川一驚,怕傷了二女,欲待伸手相扶,卻又不敢,呆在當地,神情甚是狼狽。


    沐長風上前扶起二女,向秦川道:“老弟真是不解風情。今晚是老哥我請你喝酒,難道你連進去的膽量都沒有嗎?以後怎麽在江湖上混啊!”秦川見他嘴角間頗有嘲弄之色,一旁眾人也嘩然大笑,不禁羞憤難當,昂然道:“莫道隻是區區一家妓院,縱是刀山火海,我又何懼?進去就進去!”邁開大步走了進去。


    但他到了大廳內放眼望去,眼前除了冶豔妖媚的妓女外,更有各色各樣的客人絡繹進出,人聲鼎沸,熱鬧異常,他何曾見過如此場麵,不禁怔住了,一陣茫然無措。


    忽聽佩環丁當,眼前多了一位中年美婦,衣著華豔,妖嬈動人,笑吟吟的道:“小爺這背著行禮來的,想必是遠道而來,可有相好的姑娘?”秦川猜測她定是此間鴇娘了,暗暗驚詫於這鴇娘雍容華貴,風姿儀態竟不輸於那些年輕姑娘,臉上一紅,道:“我,我是來喝酒的。”


    那鴇娘一聽樂了,道:“這就對了,到這裏來的爺們兒,哪個不是來喝酒的啊?”向一妓女招了招手,道:“小豔,快來招呼這位少爺!”那小豔便嬌滴滴的迎了過來,左手搭到了秦川肩頭,右手拉著他手,笑道:“公子爺請上樓吧。”


    秦川不敢再用力掙開,紅著臉道:“我自己喝酒便行。”回頭望時,卻見沐長風一臉揶揄的望著自己,似笑非笑,雙手則是左擁右抱,偎紅倚翠。


    沐長風輕輕推脫二女,笑道:“秦老弟,你可知這間風月樓乃是成都全城最好的喝酒場所?”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向那鴇娘大聲嚷道:“楊媽媽,這位秦公子是我請來的貴客,今晚我要你風月樓最好的花魁來招待她,讓那些庸脂俗粉滾遠點,聽懂了沒有?”


    那鴇娘楊媽媽接過銀票看也不看,順手塞入懷中,淡淡的道:“早知道是沐大爺的貴客,我也不用轉彎抹角了。二位後麵請吧!”


    沐長風狂笑聲中,拉著秦川手腕,跟著楊媽媽穿過天井,分花拂柳,穿過月門,步入後院。秦川頓感前院的喧囂不再,景觀也清幽了許多。後院走廊緊要處皆掛有風燈,過了小橋,借著燈光遊目四顧,唯見院內假山掩映,溪流蕩漾,腳下一條花間甬道曲徑通幽,直達一處精致異常的小樓前。


    樓下有兩個小鬟朝著三人斂衽行禮,跟在一旁侍候。楊媽媽向沐長風展顏一笑,道:“你已很久沒帶過朋友來了?”沐長風淡淡的道:“世間知音難覓,曲高自然和寡!”楊媽媽輕歎一聲,道:“你還是這般疏狂不羈,千古狂客沐長風,真的改不了了。”神情間竟帶著一陣難以掩飾的幽怨。


    秦川心下大奇,暗想:“看情形沐前輩跟這位楊媽媽竟似是老相識!”


    楊媽媽將二人帶至樓上一間陳設精致的房間內,打橫陪二人坐了。一個小鬟點了一爐龍涎香,另一個小鬟擺放好酒菜,雙雙離去。楊媽媽向沐長風道:“你真的想讓本屆花魁來陪秦公子?”沐長風笑道:“你看我像是開玩笑麽?我的銀票難道是假的?不過我倒想先知道本屆的花魁是何許人也?”


    聽他此言,楊媽媽登時滿麵得意之色,道:“說來也當真湊巧,自上屆花魁詠蟬被周本祿那廝以十萬兩銀子強行納妾之後,城中四大勾欄院都瞄準了一個初到成都的絕色美人,那可是個頂尖兒的‘清倌人’,心高氣傲得緊,終於被我風月樓千方百計先挖了來。這位婉玉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僅一個月光景,便令風月樓收入倍增,名揚天下,連洛陽和長安各地的同行都要出高價請她出馬前去助場呢!”


    她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這位婉玉姑娘心氣兒極高,又是個黃花閨女,她看不中的客人誰也沒辦法。連周本祿來了兩次,她也未曾理睬,聽說姓周的那廝氣得臉都發青了呢。沐大爺應該曉得這些吧!”


    沐長風冷笑道:“楊敏,我離開成都這麽久,今次再見到你,才真的感到你變得越來越能幹了!”


    楊媽媽白暫的臉蛋一下子全沒了血色,胸口起伏不定,泫然道:“你是譏諷我變得市儈了吧。我是變了……隻有你一直沒變,還跟以前一樣……”忽然抹了抹眼淚,低聲道:“我會盡力說服婉玉姑娘來陪你們,不過我確無把握她能點頭,我這便去了,請你們稍待片刻!”起身掉頭而去。


    沐長風一聲歎息,搖了搖頭,向秦川道:“秦老弟,咱們喝酒!”仰脖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臉上隱隱似乎多了兩道淚光。


    秦川暗暗嘀咕,這位千古狂客脾氣古怪,多半是有甚麽傷心之事。但以他的疏狂性情,若不願說出,問也徒然。


    過了一盞茶時分,隻聽得環珮丁冬,腳步細碎,一陣淡香輕襲,門簾掀處,一個妙齡女郎嫋嫋娉娉的走了進來。


    沐秦二人均感眼睛一亮,隻見這女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體態婀娜,膚光勝雪,眉目如畫,莫可逼視,實是一位容色絕麗的美人。


    沐長風斜目側睨,頷首道:“你便是婉玉姑娘?”那麗人秋波微轉,檀口輕啟,輕輕的道:“沐大爺、秦公子,小女子這廂有禮。”說著向二人斂衽為禮,盈盈拜了下去。


    沐長風點了點頭,微微欠身,讚道:“端的是麗質天生,顛倒眾生,十足十是個天姿國色的絕代佳人!楊敏這丫頭的眼光委實不俗。婉玉姑娘請坐。”那麗人打橫坐了。


    沐長風向秦川道:“秦老弟,人家婉玉姑娘給你見禮,你怎麽也不還禮啊?”秦川麵紅耳赤,低下了頭,不敢出聲,抱拳向那麗人奉揖還了一禮。


    那麗人婉玉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款款執起酒壺,為二人斟了酒,淺笑嫣然,道:“楊媽媽說未能親自來向二位敬酒,甚是失儀,讓婉玉代為致意。小女子先替楊媽媽敬二位一杯。”說完舉杯先幹了。


    沐長風哈哈一笑,狂態複萌,一飲而盡,說道:“聽姑娘口音,好像是江南人吧?”婉玉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一閃,長袖掩嘴淺笑,輕聲道:“怪不得楊媽媽說沐大爺是個見多識廣的大人物呢,一眼便瞧出來了,小女子乃是江南金華府人氏。”


    沐長風細細打量著婉玉,猛地伸手一拍桌案,朗聲說道:“李太白詩曰:‘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姑娘果真人如其名,婉若美玉,我見猶憐,妙哉,妙哉!”一瞥之下,見秦川兀自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笑道:“秦老弟,看來我帶你來此喝酒是找對地方了!”


    秦川一怔,不解其義,卻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沐長風轉向婉玉道:“聽楊敏說婉玉姑娘才貌雙全,雅擅音律,沐某有個不情之請,可否冒昧請姑娘賞臉彈奏一曲?”


    婉玉款款的站了起來,轉入吊屏後,從內室抱出一具古琴,放在桌上,道:“二位遠道而來,本該奉上一曲,隻怕有辱清聽。既然沐大爺不嫌蠢笨,小女子隻好獻醜了。”便在上首坐了,輕抒素腕,調了調琴,彈將起來。


    秦川但聽得琴聲丁冬,音調古雅。他少時曾約略學過些音律,入峨眉山習武以來,可謂不彈此調久矣。此刻聽這麗人轉軸撥弦之間,甚有韻律,細聽之下,但覺節奏流暢,曲調優美,個中更似有無限柔情蜜意,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聞者沉浸其間,低徊不已。


    婉玉一曲既終,劃弦而止,盈盈一禮,又回到自己座上。


    秦川但覺如醉如癡,舉杯忘飲。沐長風拊掌大笑道:“這曲《長門怨》,乃漢武帝時陳皇後作也。當年陳後退居長門宮,愁悶悲思,聞司馬相如工文章,奉黃金百斤,令為解愁之辭。相如為作《長門賦》,帝見而傷之,複得親幸。後人因其賦而為《長門怨》也。皇後名陳阿嬌,亦即‘金屋藏嬌’之‘嬌’,故而此曲又名《阿嬌怨》。想不到此曲由婉玉姑娘妙手彈來,竟有如此雅趣!難得,難得!”


    婉玉從盤中取出一隻橙子,剝了開來,分與沐秦二人,微笑道:“沐大爺果然識見淵博,小女子佩服。適才獻醜,倒讓秦公子見笑了!”後一句話卻是向著秦川而說。


    秦川一呆,隻見婉玉秋波流盼,秀眉微揚,凝視著自己,絕不稍瞬,嘴角露著微笑,不禁臉上一紅,左手微顫,竟潑出了幾滴酒來,濺在衣襟之上。


    沐長風伸手接過婉玉剝開的一瓣橙子,送入口中,忽然哈哈大笑,舉起一根竹筷,信手在杯碟間敲擊,竟也發出諸般器樂之聲,隻聽他縱聲而歌道: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他一曲既了,欠身為禮,笑道:“適聞姑娘雅奏,如聆仙樂,實乃三生有幸,沐某不揣冒昧,獻個醜,便將這首周邦彥的‘少年遊’贈與姑娘,幸勿見笑。來來,秦老弟,咱們再敬婉玉姑娘三杯!”


    酒過三巡,沐長風起身向婉玉道:“婉玉姑娘,秦公子可是我的貴客,今晚便交給你了。”拍了拍秦川肩膀,道:“我有事先失陪了。”轉身便行,秦川大急,起身道:“沐前輩……”沐長風道:“我找楊媽媽有事相商,你和婉玉姑娘先喝著!”快步而去。


    秦川離席欲追,忽聽得婉玉格格一聲嬌笑,道:“秦公子莫非是嫌婉玉愚笨,不配陪公子喝酒?”秦川一怔,臉上發燒,訕訕的說不出話來。


    易婉玉淺笑盈盈,道:“適才沐大爺所唱周邦彥贈與一代名妓李師師的的‘少年遊’,當真抬舉婉玉了。秦公子以為如何?”


    秦川臉上一紅,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婉玉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旁,輕輕在他耳畔道:“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吧?”秦川隻覺她吐氣如蘭,心中一蕩,點了點頭。


    婉玉道:“從我進來,你都沒有正眼望我一眼,難道公子對自己就那麽沒有信心?”秦川確實是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聽她此言輕輕柔柔的說出,心中不啻當頭棒喝:“我對自己難道真的沒有自信心麽?”當下抬起了頭,目光迎向了她。


    婉玉雙臂微張,楊柳般的纖腰輕輕轉了個圈子,繞到秦川麵前,格的一笑,道:“那你看清楚些,我是個很難看的女人麽?”


    秦川細看之下,隻見她長身細腰,身材豐腴婀娜,肌膚白嫩如雪,生得櫻口端鼻,細眉似柳,明眸如杏,睫毛修長,實是嬌豔之極,柔媚之極。他生平何曾見過這等風姿綽約的美豔女子,霎時間滿臉通紅,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亂跳,似要從胸腔中跳將出來,掌心都是汗水,神搖意奪,情難自已。


    婉玉格格嬌笑道:“你還沒回答我呢?”秦川盯著她鮮紅欲滴的唇瓣,癡癡的道:“你真好看!”


    婉玉將一隻滑膩柔嫩的纖纖玉手緩緩撫摸著他臉頰,幽幽的道:“那你還在等什麽?”另一隻手款款牽著他手,轉過四扇吊屏兒,移到內室,停在一張懸掛著月白百蝶湖羅帳的牙床前,扶他坐下,將那張嬌豔欲滴的臉蛋兒緩緩靠向他胸前。


    秦川身子一顫,霎時間體內欲火大熾,渾身發燙,意亂情迷。須知他正當血氣方剛之年,從未近過女色,突然碰到如此嫋娜美麗的絕色麗人,她又這般情致纏綿的玉體投懷,神態更是無限的風流旖旎,但凡是男子,如何不心旌搖動,神魂顛倒?


    婉玉一張嬌臉微微抬起,黛眉輕揚,眼波欲流,輕聲道:“公子,你說我是不是你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邊說邊輕解羅裳,褪去上身的窄袖小襦,僅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貼身小衣,裹著胸前一對玲瓏飽滿的椒乳,微露的胸頸粉嫩雪白,膚如凝脂,燭光下竟發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秦川被她這般情挑得血脈賁張,口幹舌燥,呼吸艱難,一時心神恍惚,便似著了魔一般。


    婉玉伸出纖纖素手輕輕點了點他額角,嬌嗔道:“你還沒回答人家的話呢?”


    秦川一呆,迷迷糊糊的道:“你,你說什麽?”婉玉道:“人家問你,我是不是你見過的最美的女子?”秦川點頭道:“是啊。”婉玉笑道:“那你心裏是否喜歡我啊!”


    秦川脫口而出:“喜歡!”正自意亂情迷之際,驀地腦海中閃出一個少女的倩影,禁不住激伶伶打個冷戰,酒意立減,急忙掙脫婉玉的手,一躍而起。


    婉玉嚇了一跳,從床邊挺腰站起,靠上前來,伸手搭向他肩頭,嬌滴滴的道:“你怎麽啦?”


    秦川蹣跚後退幾步,轉過了頭去,雙手連搖,急道:“你別過來!卓瑪,卓瑪姑娘……我心裏已有了卓瑪姑娘,我不能……”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大慚,原來他在神思恍惚之際,突然想起那藏人少女卓瑪來,醉意頓消,情欲立減。


    婉玉奇道:“你,你沒事吧?”


    秦川歎了口氣,道:“我,我一定是喝多了。”腳下一個踉蹌,歪倒在一張東坡椅上。


    婉玉上前來扶,秦川急忙一掙,推開她手道:“不要你扶!”強自站起,愧意既生,頭腦便清醒了許多,同時感到酒意陣陣上湧,幾欲嘔吐,這才想起不知不覺間和沐長風同飲了不少酒。


    婉玉見他如此模樣,低聲道:“你喝多了!”到外間倒了杯熱茶來,秦川接過,一口氣喝完。


    婉玉接過茶杯,轉身放下,卻見秦川已將她的外衣抄在手中。她粉臉一紅,低聲道:“謝謝。”默默接過穿上了。


    秦川潛運玄功,抱元守一,過了片刻,便覺靈台清明,綺念盡消,當下向婉玉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適才醜態百出,心猿意馬,倒教姑娘見笑了。”婉玉暈紅雙頰,怔了一怔,淡然道:“公子真是一位守禮君子,竟能坐懷不亂,小女子好生佩服。想來那位卓瑪姑娘定是公子十分愛慕之人吧?”


    室內燭影搖紅,燭光下秦川但見婉玉人比花嬌,婉轉可人,心中不禁一蕩,不敢再看,期期艾艾的道:“卓瑪是我的朋友,她……她是個藏家姑娘……唉,我真不該喝酒,我……還是回去罷。告辭!”雙拳一抱,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婉玉一張姿媚嬌豔的臉蛋上突然神色大變,慘然道:“公子好狠心,你若一走,卻將婉玉置於何地?”秦川一怔,伸手從包裹中取出兩錠金元寶,放在桌上,道:“我包裏共有四錠金子,隻能給你這麽多了,餘下的還要做回中原的盤纏呢!”


    猛聽得“嗆”的一聲,白光如練,婉玉已將斜掛牆角的一柄鐵劍拔出,手臂一彎,橫劍往自己頸中抹去。


    秦川大驚,身形一晃,急步衝了過去,快如閃電般搶過長劍,叫道:“婉玉姑娘,你做甚麽?”


    燭光下但見婉玉一張俏臉蒼白異常,充滿淒然欲絕的神情,慘然道:“公子今晚若離開此樓,婉玉斷不能苟活。”


    秦川驚問:“這是何故?”婉玉冷冷的道:“公子還是請便回吧,婉玉是生是死已與你無關!”欲待奪劍自刎,但覺那劍身在秦川手中竟似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她臉現詫異之色,道:“你,你會武功!”


    秦川一笑,頭也不回,隨手將那長劍往身後一擲,燭光中但見寒光一閃,刷的一聲響,長劍竟遠遠插入牆角的鞘中。


    婉玉脫口道:“難怪姓沐的會如此拉攏……”遂覺失言,轉過身去,背對著秦川,腰肢輕顫,雙肩微微抽動。


    秦川問道:“你適才說什麽?”


    婉玉搖了搖頭,默然不語,過了一陣,緩緩回轉身來,淡淡的道:“秦公子,你別問緣由,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你還是走吧,別耽誤我投胎轉世。”秦川直聽得莫名奇妙,尋思:“聽那楊敏之言,她可是這間妓院的搖錢樹,怎會舍得讓她死?”說道:“婉玉姑娘,你青春年少,又……這般美貌,何必非要尋死?那又是為甚麽?千萬別想不開啊!”


    婉玉見他額頭青筋突起,一副著急萬分的模樣,生怕自己就此尋了短見,不由得心念一動:“看他樣子,絕非做作。”扭轉了頭,道:“我自願就死,與你何幹,你快走吧!”


    她越是這般,秦川越是不敢走了。


    婉玉見秦川急得抓耳撓腮,手足無措,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俏目一轉,說道:“除非你答應我今晚不走!”秦川搖了搖頭,支吾道:“我不能答應你!我不想呆在這種地方!”


    婉玉臉色倏變,冷冷的道:“你瞧不起我是個青樓妓女,又何必管我死活,馬上給我滾!”


    秦川呆了一呆,鐃是他平時能說會道,此時卻啞口無言。卻見婉玉忽然頭一低,奮力往牆角撞去。


    秦川身形一斜,已攔在牆邊,婉玉竟一頭撞在他胸口。秦川隻覺她這一撞勁道極大,顯然是一心求死,歎了口氣,道:“好吧,我答應你,我今晚呆在這裏不走便是?”


    婉玉回嗔作喜,抬起頭來,一張豔若桃李的俏臉洋洋得意的瞧著他眼睛,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可不許反悔!”


    秦川正色道:“我自然絕不反悔,但是咱們把話說在前頭,我可決計不能跟你……跟你……那個?”婉玉登時滿臉紅暈,羞不可抑,猛地推開他身子,啐道:“別臭美啦,誰想和你……和你那個了?”秦川心道:“那你剛才還這般對我?”卻又怕惹惱了她,一伸舌頭,不再作聲。


    婉玉鑒貌辨色,已猜中了他的心意,哼了一聲,道:“你心裏還是把我當成低三下四、水性楊花的下賤女子了。”秦川一呆,做聲不得,更加不知所措。


    便在這時,耳聽得屋外篤篤篤的敲著竹梆,跟著當當當鑼聲三響,這才驚覺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三更時分。


    婉玉忽然將蠟燭一一吹滅,室內頓時漆黑一團。秦川奇道:“你做甚麽?”婉玉不理他,躡足走到外間,側耳聽了一忽兒,又躡足返回,拉著秦川來到床邊。秦川隻覺她小手軟綿綿的,柔滑如凝脂,心頭一跳,急忙掙脫,道:“我不能睡在你床上。”婉玉哼的一聲,壓低聲音道:“知道你是江湖好漢,救人救到底,還不欺暗室,小女子佩服!現下我這個弱女子都不怕,你怕什麽啊?”秦川道:“你究竟想怎樣?”


    婉玉悄聲道:“你聲音輕些,周圍可能有人監視偷聽。”


    秦川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怎會有人來監視?”忽地心念一動,問道:“難道是監視你的?”婉玉格格嬌笑道:“你總算還沒笨到姥姥家。”秦川奇道:“那又是為什麽,怕你逃跑了麽?”婉玉哼了一聲,道:“是我自個兒答應來風月樓做這個勞什子的花魁的,說好的去留皆由我,為何要逃?”


    秦川直聽得一頭霧水,正要再問,忽聽婉玉悄聲道:“你快躺下,我剛聽到外邊好像有動靜!”不容秦川多問,已幫他脫了鞋子,扶他躺下,將錦被蓋了。秦川聞到錦被上淡淡熏香的味道,猛一掙紮,想要挺腰坐起,不料婉玉適於此時低下頭來,兩人兩下裏一湊,秦川的嘴唇正好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


    隻聽婉玉低低“嚶”的一聲,黑暗中看不出究竟是驚是怒,是羞是怨?


    秦川大吃一驚,待要分辯自己並非有意輕薄,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更覺她的嘴唇溫軟濕潤,芳澤微聞,他心頭一凜,又一掙紮,卻被婉玉伸手按住胸口,聽她輕聲道:“噓,親都親過了,別再亂動啊,我有話問你。你不準欺騙我!”


    秦川見她似是不以為忤,心下略定,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有什麽話你問吧?”婉玉搬了張錦凳坐在床邊,將嘴巴湊在他耳邊道:“我想先問問,你和你的那個卓瑪妹子是怎生認識的?”秦川道:“你問這個做甚麽?”婉玉道:“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你已經答應我有問必答,快說!”秦川心想我幾時說有問必答了,但已領教此女不依不饒的脾氣,隻好將與卓瑪相識的始末說了。


    婉玉沉默片刻,哼了一聲,道:“原來那位卓瑪妹妹人那麽幸運,還拜到高人門下,以後武功定然不弱了。”秦川道:“她家裏發生那麽多事,原該多學些本領才是。”婉玉不以為然的冷笑數聲,轉而問起秦川的事。秦川便將入川習武等諸般情由說了。他隻道婉玉這次定又出言揶揄自己,誰知她除了對沐長風的事多問兩句之外,並沒有再說什麽。


    秦川道:“你別老問我啊,我也要問你,你也不準騙我。”婉玉道:“那要看是何事了?”秦川道:“憑什麽你讓我有問必答,不得欺騙,你卻還要分何事?”婉玉哼道:“你堂堂一個昂藏七尺的大丈夫,偏偏要跟我一個弱質女流計較,羞也不羞?”秦川啞然道:“好,那我問你,沐前輩和楊媽媽是何關係?”


    婉玉道:“我來此不過一月,不太清楚。但聽說沐大爺年輕時人稱‘玉麵郎君’,是個才貌雙全的美男子,很多女子都想嫁給他。但他所愛之人十幾年前便死了,聽說當年他還在泰山跳崖自殺殉情呢,隻是未曾死掉。不過這個狂書生從此便自稱‘千古狂客’,誓不再娶。聽此間的人說,楊媽媽這麽多年未嫁,便是為了此人。”秦川默然半晌,才道:“沐前輩和她倒是一對。卻不知為何現下一個住在濟南府,另一個卻在成都妓院裏做鴇娘,這,這豈不可惜?”


    婉玉在他耳邊吹了口氣,道:“你和沐大爺相識才兩個時辰,喝過幾杯酒,連他是好是壞都不知,怎麽就這般關心他了?”秦川直覺她吐氣如蘭,不自禁怦怦心跳,忙自克製綺念,道:“我覺得沐前輩是個大英雄,隻是脾氣怪了點。原來他愛侶早逝,難怪會喜怒無常。”歎了口氣,道:“婉玉姑娘,你,你自個兒呢?”


    婉玉哼道:“你生來命好,自幼有父母哥哥疼愛,有位了不起的師父教你功夫,更有個美若天仙的卓瑪妹子好生惦記著,今日還有個中原同鄉請你到最好的妓院尋歡作樂。人家卻是個苦命人,我娘剛懷我沒多久,全家便被壞人害死啦,我娘也在我十三歲那年病死了,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常常被人欺侮……還淪落風塵……”說到後來,自傷身世,悲不自勝,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秦川聽她哭得淒婉,不禁心頭惻然,從被中抽出手來,拉了拉她衣袖,意示安慰。婉玉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伏在他身上哭得更厲害了。


    她哭了一會兒,卻漸漸沒了聲息,竟自睡著了。秦川心想:“想不到她的命竟比卓瑪還要苦,卓瑪至少還有個哥哥,還有師太,她卻是一個孤女被迫賣身在這妓院之中,做了煙花女子。”他下山之初,本覺得山下的世界熱鬧好玩,後來聽到卓瑪全家罹難、張標兄妹逃亡的不幸遭遇,大感憤慨,此際又聽了婉玉的離奇身世,愈益感到世事無常,不由得心中大為沮喪。


    他輕輕翻身下床,將婉玉抱上牙床,蓋好錦被,又想:“她說我若是離開,便會自殺,卻不知是何緣故。嗯,想來妓院中的規矩便是如此。”怕驚醒了她,悄無聲息的出了門。他目力極佳,夜色中依稀望見樓道下門閂已插上,那兩個小鬟也已睡了。


    當下身子一晃,竄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輕輕翻上了樓頂,放眼四顧,但見夜色沉沉,卻哪裏有一個人影?


    他在小樓四周迅捷異常的遊走了一周,並未察覺有人監視,心想多半是婉玉疑心生暗鬼,自己嚇唬自己。


    是夜陰雲低垂,月黑風高,院子裏靜悄悄的。他掠至那小橋之上,一眼瞥見後院中另一座小樓上燈火通明,窗紙上映出兩個人影,一男一女,那男的兀自搖頭晃腦,似已酩酊,仍在不住仰脖飲酒;那女的似是勸阻他再飲,卻被那男的伸手推開。


    他認出二人身影是沐長風和楊敏,心想:“都過三更了,這兩人還不歇息,沐前輩的酒興倒真的不小。”此刻冷風拂麵,酒意盡去,想起適才被婉玉戲弄之事,心中既感羞慚愧疚,亦複暗覺魂為之銷。


    正自胡思亂想間,忽聽得一陣衣袂帶風之聲,從後院牆外飛身進來二人,幾個起落,已竄到了那棟小樓下。


    那二人手中各執兵器,一人使劍,一人使刀。使劍之人突然騰空而起,躍上二樓,破窗而入,使刀之人則隱身花樹之間,想來是在樓下接應。


    但見人影晃動,一個女子“啊”的一聲,驚呼道:“你、你是什麽人,想做甚麽?”正是楊敏的口音。


    隻聽得一個男子聲音獰笑道:“楊媽媽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這個膿包男人是誰,我還沒拔劍便嚇暈了?”楊敏顫聲道:“他姓……姓沐,是我們的客人,多半喝醉啦!你又蒙麵又拿劍的……別嚇壞了他!”


    那男子道:“早聽說楊媽媽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連那些窯姐兒都不及你,可惜發過誓從不接客的,怎麽今日會破例讓男人進了你的房啦?八成是春心蕩漾了吧,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淫邪之意。


    楊敏支吾道:“他,他是我的一個老相識……他喝醉了……大爺,你上次來脅迫我將詠蟬轉讓給周三爺,我不是已經照辦了嗎,這次又來做甚?”


    那男子笑道:“那也算你識相,詠蟬那小蕩婦現已做了周三爺的第九房姨太太了,那可是夜夜專寵呢。說起來你這個老鴇倒是真有能耐,走了個詠蟬,又弄來個婉玉,周三爺說了,這個婉玉比詠蟬要強百倍,便是將他老人家九個老婆加起來換婉玉一個他也毫不猶豫。嘿嘿,現下你該明白我的來意了吧?”


    楊敏鼻中哼了一聲,氣憤憤的道:“豈有此理,成都城裏妓院那麽多,他姓周的幹麽偏偏盯著風月樓不放?”


    那男子道:“怪隻怪你這裏的姐兒都他媽的太美啦,是男人都受不了的。如今這位剛來的婉玉姑娘,聽說隻要見過她一麵的都被迷得神魂顛倒,七葷八素。我們三爺雖然來了兩次,也隻不過見到她的半張臉,連她彈的小曲兒都還沒聽完整過。我們三爺聽說不少達官貴人都在想辦法弄她上手,怕被人搶了先,因此著我再來驚擾一下楊媽媽!三爺說了,楊媽媽盡管開個價,便是比詠蟬高出十倍,他老人家也決不會皺一下眉頭!”


    楊敏默然,過了片刻,才道:“實不相瞞,婉玉姑娘跟詠蟬那幫窯姐兒確實不同,她可是個清倌人,尚未梳籠。這件事須她本人首肯才成。”那男子嘿嘿冷笑,道:“媽的,替老子告訴她,三爺看中了她,是她的造化!橫豎這事就勞你楊媽媽你的駕啦!”


    楊敏又驚又怒,道:“你們未免欺人太甚,我若不同意呢?”


    那男子哼了一聲,道:“老子還是上次那句話,一劍先宰了你,再一把火燒了你的風月樓!”隻聽楊敏“啊”的一聲,那男子道:“周三爺給成都府衙龔大人麵子,不想多出人命,但是你也別再惹他老人家生氣!我勸你還跟上次一樣乖乖識相點,明日酉時之前,周三爺要聽到你的準信!否則,就別怪老子心狠手辣!告辭了!”


    但見一條人影一閃,已縱下樓去。


    隱匿樹下之人見那人影下樓,輕輕呼哨一聲,二人又迅捷無倫的幾個起落,躍至後院,越牆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秦川在小橋上運用上乘內功聽得真切,心下又驚又奇,驚的是那周三爺如此貪婪凶殘,奇的是以沐長風的蓋世神功,居然坐視不理,任憑楊敏受辱,難道他真的如楊敏所說,喝酒喝多了?心想:“若是沐前輩不管此事,婉玉姑娘可要遭殃了。”


    卻見楊敏輕輕關上被那男子踹破的窗戶,似是擦了擦眼淚,將醉倒不省的沐長風扶上了床,跟著又熄滅了燭火。


    秦川立身處的小橋跟那棟小樓相隔甚遠,見二人各已安寢,無由相詢,悄立風露之中,思如潮湧,想道:“婉玉姑娘真是命運多舛,連在這青樓之地也呆不安穩。”想起她的輕顰淺笑,楚楚可憐,以絕世之姿而遭此無妄之災,腦中翻來覆去竟然隻是“紅顏薄命”四個字。


    他本欲就此離去,心頭忽然莫名的一沉,悄然掠回婉玉房內。聽得她呼吸均勻,正自酣睡,渾不知禍從天降,不禁心中大起憐意,唏噓不已,他連日趕路,酒勁方消,困意上來,竟自伏在床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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