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擊打在樹葉上的雨聲,漸漸弱了下去。先前淅淅瀝瀝的落雨,很快化作了潮濕的水氣,夾雜著泥土與草植的清香,慢慢在林間彌散開來。


    或許,是黑暗的環境隱去了內心的顧忌,放大了死而復生的釋然,又或許,僅僅因為小女孩軟糯的嗓音太過清甜,讓他捨不得不回答、捨不得放棄透露心扉的這一瞬渴望,陸澂沉默了許久之後,終是緩緩再開了口:


    「臣……之前,動過輕生的念頭……」


    父親當著眾人的那一巴掌,擊碎了他僅存的那一點點自尊和對父愛的無望祈盼。


    其後跟著去了中軍帳,玄武營的張將軍或是出於好心,特意在父親麵前稱讚自己勤用功、擅謀略。而父親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譏嘲道:「連一個小姑娘都能將他一腳踢倒,如此廢物,讀再多的書,也不過紙上談兵。」


    陸澂抬起頭,望向夜空中流雲拂露的一輪明月,抑製住眼中泛出的酸意,微弱地笑了笑,道:「臣聽軍營裏的人說過,說……人投了水,哪怕心裏想死,到了最後時刻,還……還是會忍不住掙紮求生。所以臣想,若……若是那時捅上自己一刀,或許,就沒力氣掙紮了……」


    他並非怯懦之人,也不是沒有勇氣直麵命運的艱難,可唯獨經受不住的,便是活成了壓在親人身上的累贅與恥辱。


    隻要他死了,母親便不必再苦守在冰冷寂寥的國公府,姐姐也能早日與青梅竹馬的戀人完婚。


    父親……若想把世子位傳給南疆的那個孩子,也不會再受任何阻攔、無須再有任何的顧慮……


    所有人,都圓滿了!


    阿渺怔然望著陸澂,一時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難怪,剛才會在河邊撞見浸濕了衣袍的他。


    原來竟是……


    雨後的月光,穿過樹蔭投落下來,照在陸澂高高腫起的半邊臉頰上。本來就不怎麽好看的模樣,如今顯得更加難看了。


    可那雙光澤熠然的眼眸,映著明月銀輝,清炤若破雲之電,倒是阿渺從前不曾留意到的……


    她想起皇祖母那些善意卻不免傷人的盤問,想起今日陸澂在馬車上回答自己的話——


    「若有一日,臣發覺身邊最親近之人、實則並非臣的親人,那臣不但不會覺得害怕,反而會因此而感恩欣喜。因為從此之後,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恥辱,都不會再牽連到臣敬愛至深的那些人。她們也不再有責任,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犧牲。」


    最後,又想起剛才誤以為他死去時,那一瞬間,因為忌憚著他的父親慶國公,她腦中一閃而過的惡毒念頭,期冀著陸澂的死、能在某種程度上打擊到慶國公府和玄武營……


    陸澂垂下眼,借著月光,加快速度割斷了阿渺腳踝上的繩索。


    「繩索雖然斷了,但殿下還是先假裝被縛,待那老者回來,臣會趁他不備,刺……刺他一刀。到時殿下什麽都不要管,隻管起身逃走,不要回頭。」


    陸澂平日常與年長幾歲的表兄王迴相處,零零碎碎地聽聞過一些大戶人家內宅的醃臢事,曉得像阿渺這般容貌出眾的女孩,雖則年幼,卻更容易引來某些齷齪之人的覬覦。


    剛才他見卞之晉將阿渺從頭摸到腳,遂在心中有了猜測。當時怕誤傷到阿渺,他沒敢拔刀,但眼下有了機會,便是拚死也不能讓那惡人再碰公主……


    「那老頭存了心要擄走殿下,若殿下此刻逃走,說不定還會被他追上。殿下若信得過臣,便依臣之計行事。」


    陸澂抬起眼,看向阿渺,卻見女孩也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那雙水氤清亮的眼眸,映著溶溶月光,色澤閃耀得近乎虛幻,浮泛交織著複雜難辨的神色,令得陸澂一瞬間有些怔然。


    「你刺他一刀,讓我逃了,你怎麽辦?那個老頭那麽凶,萬一你刺不中怎麽辦?」


    女孩的聲音軟軟糯糯,視線卻是一瞬不瞬,「你該不會……是還想尋死吧?」


    阿渺沉默片刻,從陸澂手中取過匕首,拉過他的手,一點點割著他手腕上的麻繩,「我不知道你為何想輕生,可你總該想想你的親人、關心你的人。這世上……總歸有人能看到你的好、你的才智的。」


    她挫斷了最後一根麻線,抬起眼睫,回憶著從前五哥說過的話:


    「你的聰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國、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為很厲害的人!」


    第20章 居然這麽毒


    陸澂身形凝固,怔然注視著阿渺。


    夜風吹過,將頭頂樹葉上蓄集的雨水拂落下來,滴到了他的額頭上。他卻始終,一動未動。


    心底深處,有某種軟軟綿綿的情緒浮泛了上來,微暖的,夾雜著淡淡的欣悅,又似有幾分赧愧的窘迫。


    他禁不住彎了彎嘴角,又理智地壓平了下去,卻很快,不受控製地,再度牽起……


    林間稀疏的月光,被樹蔭切割得點點碎碎。


    明明隻是清涼如水的斑駁銀色,卻又好像,剎那間渲染了顏彩。


    陸澂回過神,迅速垂下眼簾,取過阿渺手中的匕首。


    「臣不會尋死。殿下若真信臣,便……便請記住臣剛才的話。」


    他從腰帶的內袋裏翻出一枚玉牌,塞到阿渺手中,「臣的令牌,玄武營和神策軍的人,都認得。殿下拿好它,不……不會再有士兵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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