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在江東孫家,卻絲毫感受不到因著天氣帶給人愉悅的心情。


    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同程度地沉重著。


    今日是靈堂設置的最後一天,來吊唁周瑜的親友基本都趕在了頭幾天,到這一天卻是零零散散沒有幾人了。


    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山,應該要來的那一個人,卻還沒有出現。孫尚香抱臂倚在門口,眼望著斜陽,思緒不禁又回到了周瑜彌留之際。


    一切都仿佛還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周瑜麵色慘白躺在榻上,幾次欲坐起身來說話,卻是使不上一點力氣。孫權一直守在他身側,見狀忙按住他道,“公瑾有話要說,躺下說就好,我聽得清。”說罷附耳過去。


    周瑜急喘著,眼中充滿了悲戚與絕望,他直到這一刻,也不願相信這些年來的苦心經營,到最後卻是一場空夢。無論那之前他為孫家做了什麽貢獻,都不及這一次的打擊。他自恃才高,與諸葛亮不分上下,卻沒料到這一場仗,他輸到一敗塗地。他有心想要扳回戰局,然而有心無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籌謀與努力都化為虛無。他心有不甘。


    他在孫權耳邊說道:“此前,我不過拖著這殘破身軀,心早就已死。隻是……曾經我答應過你大哥,要陪你一直走下去。我做不到了……往後的日子……主公要……多多仰仗……”他接連說了十幾個人名,文臣武將皆在內,他努力讓自己說得清楚些、連貫些。


    孫權聽了含淚點頭答應:“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和大哥失望,這條路我會走得更謹慎,更堅定。”


    周瑜虛弱地點點頭,又道:“唯有一事,我始終心有不甘……”


    “你說……”


    “諸葛亮……”


    孫權說:“你的意思是……”


    周瑜迎上孫權的目光,微微點頭。


    “我知道了。”


    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周瑜又喚孫尚香,“香兒……”


    孫尚香忙幾步來到跟前,也附耳過去傾聽。就聽周瑜說:“有件事一早應該告訴你,可我……不知道怎麽開口……現在……終於能夠放下包袱對你講了。”他深吸口氣,又說:“當初答應你留在南郡幫我……其實……我那是在利用你。”


    孫尚香神情微怔。


    周瑜繼續說:“如果你要怨我,就怨吧,現在怨,總好過我死後再怨……”


    孫尚香隻是沉默著不說話,她亦了解周瑜的為人,此刻若回答不怨,便顯得虛偽,不若不回答。她說:“公瑾哥哥,你是一個好哥哥。”


    周瑜含淚而笑。回望自己做下的這些事,利用喬倩開戰,利用孫尚香令趙雲留情,到頭來卻什麽都沒得到,白忙一場,得不償失……


    雖心有不甘,雖然還想再挽回什麽,但命運卻沒給他多一次機會。想到喬倩或許過得幸福,他終於還是含笑而終。總歸是做了件好事。


    “大小姐?”甘寧注意到孫尚香已經保持那個姿勢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麽想得出神。


    孫尚香回過神來,“怎麽了?”


    “那個人……怕是不來了吧?”


    孫尚香看一眼天色,心道公瑾哥哥你這一次可是算錯了,那個人到底比你無情。


    “再等等。”孫尚香說。


    天色漸漸暗下去,孫尚香也覺得那個人不會來了。正當她準備回到靈堂最後和周瑜再說說話的時候,大門外忽然有士兵急急來報,說主公有急事召見她。


    其實孫權為了周瑜這一個未了的心願,也著實煞費苦心。在城中最繁華的地段買了這一處大宅贈予周瑜的親眷,又對喪事大操大辦,讓天下人都看到他孫家對周瑜的重視。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誘那一人前來。


    孫尚香奉命在此處靜候,到這時又收到這樣的命令,也沒有多想,隻道是連她二哥也覺得那個人不會來了,未做多想,孫尚香出了周府大門。


    甘寧見天色已晚,也準備吩咐下屬不必再守下去,夜裏就下葬。正要通知周瑜家屬的時候,打正門走進一個人來,眉清目明,白衣翩然,隱隱有幾分清逸脫俗之態。


    正是他們一直在等的那一個人。


    他即刻對左右使個眼色,才迎上前去,朗聲道:“真是稀客。諸葛先生,請問有何貴幹啊?”


    諸葛亮停下腳步,恭敬道:“此來正是為見周都督最後一麵。”


    甘寧嗤笑一聲,“不知先生是以何種心情前來?來看笑話?還是來炫耀的?”


    “隻是來見故友最後一麵。”諸葛亮說。


    甘寧看著諸葛亮,帶著輕蔑的笑意,冷冷道:“你也配?”


    周瑜屢次被諸葛亮氣得吐血、墮馬,說是諸葛亮害死了周瑜也並不為過,外人哪裏知道其實是周瑜早就鬱結於心,命不久矣。諸葛亮的所作所為,正是落下這個的口實。


    諸葛亮仍是十分恭敬地,對甘寧道:“請將軍行個方便。”


    甘寧心道,方便,自然方便,正要送你去見周都督呢,他正欲對埋伏在靈堂四周的下屬下令,卻不料被人搶了先。


    忽聞女子的聲音傳來,他抬眼向諸葛亮身後看去,就見兩任吳侯的夫人正並肩走來,在她們身後跟著的,是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甘寧見過她,是諸葛亮的未婚妻子。而這開口說話的,正是前一任吳侯的夫人喬瑩。


    喬瑩道:“甘將軍為何要阻攔諸葛先生?”


    甘寧道:“他……”


    喬瑩打斷他:“諸葛先生既然有心來吊唁,便是我孫家的客人,孫吳的待客之禮,哪裏是這樣呢?”


    甘寧隻得忍下,圍殺諸葛亮的事情,兩位夫人好似並不知情,但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出現呢?那蒙著麵紗的月英姑娘的出現,也定然和此事有關。難道他們一早洞悉?


    諸葛亮也很意外為何喬瑩和練師會出現在此地,直到他見著月英似是對著自己微微笑了一笑,讓自己安心。他歎月英不了解他的苦心,之所以讓她留在客店,就是不想連累她,她卻偏偏跟了來。難道搬出吳侯的夫人,他就有了生機麽?


    得到甘寧的放行,他才走入靈堂。入眼便是地中央那一口楠木棺材,曾經與他談笑風生的人,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裏麵。再也看不見、聽不見他,再也不能與他鬥智鬥勇,再也不能與他彈琴喝酒。就連他想讓他報複自己恨自己,也將是不可能的事了。


    難道真的隻有去黃泉的路上追趕,才能再見著他麽?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月英此時悄悄走到甘寧身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道:“將軍想做什麽,我們都很清楚。他明知將軍要做什麽,卻還隻身前來,將軍可知為何?”


    甘寧看她一眼,不屑道:“他於心有愧。”


    “不錯,他確有愧疚,可這愧疚,難道不正是因為對周都督情深義重?”


    甘寧不為所動:“這是他咎由自取。”


    “看來將軍是不會留情了,但……將軍難道要當著兩位夫人的麵動手麽?”月英問。


    甘寧神色一凜:“你……”


    月英麵紗背後的唇角微微向上揚了一揚。其實她和諸葛亮一早喬裝進了建業城中,之所以等到這最後一天才來吊唁,諸葛亮是想尋個沒人的時候清靜地跟周瑜說說話,而她卻是在找機會能夠助諸葛亮脫險。


    諸葛亮明知道等著他的是什麽樣的危險,於是不許她一同前來,隻讓她在客店等消息。等他遇害的消息麽?月英自然不會那麽做。縱然她對諸葛亮沒有男女之情,但許多年來相知相扶的情義猶在,況且她答應過童霏會看顧好諸葛亮的安全,如果諸葛亮有什麽閃失,她又怎麽跟童霏交代呢。


    所以當諸葛亮出門以後,她去求見了喬瑩,她自然不能明說自己的目的,隻閑談之間才發現喬瑩似乎對這件事並不知曉。她胡謅了一個理由,言說也想去吊唁周瑜,卻不知周瑜的新府邸在哪裏,請喬瑩和練師為她帶路。


    拋開戰爭的敵對關係不提,喬瑩對月英倒是一直心存感念,而且這也不是什麽讓人為難的提議,她沒道理拂了月英的麵子。她也慣有聽聞周瑜和諸葛亮惺惺相惜,不管周瑜到底是不是因諸葛亮而死,諸葛亮有來吊唁的心,就不應該將人拒之千裏之外。


    於是才造成了如今這個狀況。


    刺殺諸葛亮的事,主公本意要秘密進行,讓趙雲吃個啞巴虧,甘寧自然不能當著喬瑩和練師的麵動手。他隻能寄希望於半路劫殺。


    諸葛亮為周瑜上了一柱香,轉身手撫上棺木,低聲說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但我還是來了,就算為你償命,我也心甘情願,我隻想告訴你,我從前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實意的,我沒有騙你……隻是你不願意相信。”


    他靜待了片刻,靈堂裏半點響動也沒有,隻有慘白的蠟燭被風吹過,發出嗤地一聲響。


    他到這刻才終於相信,周瑜真的不在了,此前種種幻想,俱在此刻破滅,因為周瑜聽了他說這些話,居然沒有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那麽隻能說是真的不在了。


    諸葛亮也在等甘寧動手,可久等不來,最後隻聽得月英在他身後說:“該走了。”


    彼時孫尚香去見孫權,孫權頗感意外,二人將話一說開,心知不妙,孫尚香再去追,靈堂裏早已人去樓空。


    練師親自送諸葛亮和月英出城,作別時,練師對月英道:“她太善良,所以由著你騙,但我要告訴你,這種事,我隻允許出現這一次,下一次,你們不會再有這樣的好運氣。”


    月英連忙向她道謝。不敢再多做停留,急忙帶諸葛亮去和童霏派來的暗衛匯合,甘寧一定會設法追擊,前路並不如他們想得那樣順暢。


    諸葛亮沒料到月英會想出這樣的計謀來救自己,回去的路上,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情緒,中途換馬時,他對月英說:“如果這一次我們能活著回去,你若願意,我們就成親,我定會好好待你;你若不願,便解除婚約,我也絕不拖累你。”


    月英看了他一瞬,沒有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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