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剩下的半鍋粥都凍成了粥凍,虞年年用草莖分成兩份,扒在窗上告訴慕容澹,“我現在就要出去了,燕燕你乖乖待在家裏。粥鹹了就添些水和米煮一煮,我大概晚上才回來,不要餓著自己。”


    慕容澹哐的一聲把窗關上,隔絕她的視線。


    虞年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著他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離開了。


    虞年年走了沒多一會兒,便來了個高大健壯的婦人,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有了上次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教訓,慕容澹下意識把小鼎和甑推進榻下。


    結果那婦人隻是從腰後摸了把錘子出來,叮叮當當把兩扇門修好了,拍拍手離開,連院子裏麻繩上掛的衣裳看都沒看一看。慕容澹這才知道,這婦人大概是虞年年叫來幫忙修門的。


    她窮的要命,拿錢來找人修門恐怕得肉疼死。


    這樣一想,慕容澹心中的鬱躁一下子就散開了,反倒高興起來。


    也沒什麽原因,別人不高興,他就高興唄,尤其是虞年年。


    西院的女孩們不是不能出府,想出去也行,得給門房些好處。她們一來沒錢,出去沒什麽可買的,二來又沒“驗”,冒著被官差羈押的風險出去逛實在不值得,何況還得搭上幾枚銅幣給門房,所以很少有西院姑娘要出去的。


    虞年年排出兩枚銅幣給門房,將麵紗蒙上,從角門出去了。


    她鮮少出門,上次出府還是兩年前,頗有些山中不知歲月長的意味,見街上的什麽都新鮮好奇,但又怕被巡邏的官差拿著了,也不敢亂看,徑直尋了東城坊的位置過去。


    一路上倒是奇怪,處處不見歌舞歡笑,人人低著頭,盯著腳尖走路,房子鋪子,一個個都掛上了白布。這樣人人自危,她也不敢找個人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便也學著他們的模樣,低頭埋首匆匆走著。


    晉陽城一共四個坊市,其中東城坊賣些廉價的雜貨用品,窮人百姓們常去。


    西城坊則是一擲千金的銷金窟,大多隻晚上開放,酒肆茶樓,青樓教坊,夜裏花樹銀花爭相炸開,金橋玉鎖,雕梁畫棟,一派歌舞升平,盛世之象。


    南城坊則綾羅綢緞,金器玉皿,有異域來的洋貨,是權貴人家常采辦的。


    北城方因前幾年被縱火燒了,至今凋敝著,鮮少人去,如今變成買賣奴隸的地方。


    虞年年去的自然是東城坊,東城坊沒有固定的商鋪,大多都是貨郎挑著擔子沿街叫賣,或者小攤販推著攤子來擺賣。


    雖她衣著簡陋,半張臉也遮住了,但娉婷婀娜的身姿,還有隱隱綽綽露出的雪白皮膚,愈加引人遐想,無一不昭示著:是個美人兒。


    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搭話調戲,膽子大些的,最多多瞟兩眼。


    漂亮的女人,從來都是權貴的玩物。在晉陽,美貌的女子一般分兩種,一中綾羅綢緞加身,是富人的金絲雀掌上寵,不會來這種窮酸地方。另一種則是富人權貴家豢養的家姬,雖然破落,但也動不得,敢碰一下,便是得罪了豢養她的人家。


    總而言之,在晉陽,沒權沒勢就少惦念漂亮女人,惦念了也不是你的,多看一眼,指不定明兒就有人來挖你眼珠子。


    漂亮的女子就像昂貴的珠寶,珍惜的禮物,早晚要被強權者納入懷中。


    地上鋪了層粗布,粗布上擺著一摞摞陶碗,用麻繩捆得結實,從一丈高的地方掉下來也摔不碎,攤主揣著袖子,一雙眼睛打量她,搖搖手,“一個兩錢。”


    虞年年不常出門,以為世道不好,東西都跟著漲價,前年她買碗的時候,才一錢五個,她當初買了五個,碎了兩個被偷了三個。


    她咬咬牙,心想怎麽洗衣服做苦力不見漲價,便咬咬牙跟他講價,“三錢兩個。”


    她不曉得,若是世道不好,東西才便宜呢,畢竟都要養家糊口,朝不保夕還得養家糊口,你低價不肯賣,有的是人願意賣,貨全砸手裏了,回頭便等著哭吧。


    “成。”攤主利落的應下。


    虞年年鬆口氣,心裏又跟堵了團棉花一樣難受,‘遭了,她虧了。’


    她不清楚外麵世道,卻不代表她是個傻子,這麽痛快就能講下來,莫不是提前就在誆她,便擺擺手站起來,“算了,我不買了,去別處看看。”她錢也不多,做不起冤大頭。


    攤主一急,趕忙就拉住她,“你這小娘皮耍人,說好價又不要了,當我好欺負呢?不行便拉著你去見官差。”


    他拿捏像虞年年這樣人的死穴拿捏的準準的,家姬沒有“驗”,怕見官差的。


    虞年年漲紅了臉,覺得吃虧,但卻沒辦法,她不敢見官差,怕被抓住,又脫不開攤主的糾纏,隻好從手帕裏拿錢出來,想著下次出來帶慕容澹,他力氣大,怎麽也能震懾。


    旁邊的商販一見,便想著一會兒這小娘皮買什麽都適當提提價。


    錢還未過去,便被人攔下了。


    來人有一雙細皮嫩肉又骨節分明的手,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身上的衣料在陽光下流動著水波樣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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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人家一個錢能買十隻碗,怎麽你家碗是加了金箔燒出來的?要兩錢一個?”


    聲音也動聽,清朗的緊。


    虞年年眼睛掃過他,生得十分周正,唇紅齒白,烏發白麵,是個俊秀的年輕男子,看家世不錯,不知道摻和在東城坊裏做什麽。


    但好歹是個熱心腸的恩人,虞年年忌憚他身份,懷有戒心的同時,不免感激。


    攤主賊眼上下一掃,便知道這人得罪不了,於是迂回著道,“買賣是雙方的事兒,這小娘皮自己說兩錢三個的,郎君不要摻和。”語氣柔和了不是一星半點。


    年輕男子彎唇笑了笑,一雙清澈的眼睛都成了月牙形狀,從懷裏掏出隻青銅令牌,在攤主麵前晃晃,“什麽不要摻和?”


    虞年年不認字,自然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但瞧著那攤主瞳孔都縮成一條,想必是個厲害人物,又擔心自己被發現沒有驗,心跳得飛快。


    因南北通貨,交易時常有不規範現象,為平衡市場,校量貨物,便產生了平準署,其中最高掌管稱平準令,專門監督交易貿易。


    “平…平準令……”他牙齒打戰,此話一出,周圍俱是呼啦啦跪倒一片。


    曆來官職由貴族壟斷,舉薦優秀族中子弟出仕,一個家族盤根錯節,在朝堂上根基深厚,早年皇族都要受製於他們,甚至年紀輕輕擔任丞相的也有,所以沒人懷疑這人看著麵嫩便身居高位的真實性。


    虞年年想了想,便要跟著一起跪下去,被男子一把扶起來,笑眯眯的,“大家起來便是,本官又不會吃人。就是今兒突發奇想,來各個市坊轉轉,看有沒有不乖的,沒想到本官如此勤勉政務,竟然還有陽奉陰違,不聽話的人呢。”他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依舊帶笑,語氣輕快,“真是讓本官頭疼。”


    分明是觸犯了律法的事情,也被他說得這樣可愛,可愛裏透著點兒毛骨悚然。


    即便犯錯的不是虞年年,她也跟著心有戚戚起來。


    深青色的令牌在男子修長的指尖一劃,繼而落入掌中,再揣入懷中,“按大梁律例,價售高者,將以二十倍賠償。”


    那攤主忙在懷裏摸索一番,掏出四十枚銅幣,哆哆嗦嗦給虞年年,又給了她兩個碗。


    虞年年看向男子,眼神中有些許不確定,男子點點頭,笑意盈盈,“依照大梁律例,是你應得的。”


    “多謝大人。”她眼睛一亮,清澈的眸子像清澈的泉水一般。還沒一次性見過這麽多錢呢,若不是這大人在,她今天就要吃虧了。


    “你還要買什麽?我陪你買了,送你回家。”平準令微微外頭,眼睛彎彎,像隻乖順的小狐狸,一點權貴的架子都沒有。


    虞年年連忙搖頭,“不了不了,大人,您公務繁忙,我……”她意識到這自稱不妥,急忙改口,“妾自己去就行了。”


    她不好意思繼續麻煩這位大人,也怕被他知道自己是太尉府私自出來的家姬,將她扭送到官衙去。


    年輕的平準令將她手裏的碗接過來,“我閑著也是閑著,何況你剛從那人手裏得了賠償,我怕他伺機報複。”四十枚錢對普通百姓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夠全家生活兩個月了。


    如此一說,虞年年再沒什麽理由拒絕他。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讓大人走在自己身後,虞年年還有些惶恐,一步三停,時不時回頭窘迫地看著他。


    平準令隻是笑笑,沒有絲毫不耐煩,“你走前麵就是,我又不知道你要買什麽。”


    路上不少人手裏都抱著白布,聯想到來時街上處處掛著的白色,虞年年有些奇怪。


    “你不知道嗎?涼州王薨了。”平準令開口,替她解惑,並不在意的理了理袖口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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