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裏晉陽發生了許許多多大事,大到虞太尉有個小女兒從老家回來,這樣百姓喜聞樂道的事兒都沒能引起任何熱議。


    街頭巷尾談論的都是死而複生的涼州王,堂而皇之出現在元日宴上,驚了一眾高客。


    虞敏敏得了個在元日宴上獻舞的機會,自然鉚足勁兒了準備,有徐娘子從旁指導,倒也有模有樣。


    狩陽帝看起來對她也十分滿意,大加讚揚了一番,就在虞敏敏覺得太子妃之位穩了的時候,皇帝話鋒一轉,又問,“虞卿,這是汝家嫡女?”


    虞太尉起身,垂首敬道,“不是,是庶女。”


    虞敏敏臉子當場就掛不住了,又青又黑,想要開口辯解些,又礙於天威,不敢出聲。


    她心想,以自己母親在府中地位,她也不比嫡女差,母親成為嫡妻,不過是時間問題。


    狩陽帝大喜拊掌,“虞卿庶女都如此毓秀,想必嫡女更是舉世無雙,誰是虞卿嫡女,出來給朕瞧瞧。”


    準備一整場都混過去的虞令月抿了抿唇,才出席行禮,“臣女虞氏,請陛下安。”


    狩陽帝一見,愈發欣喜,轉身問喝得酩酊大醉的兒子,“太子,你看虞卿家嫡女,可中意?”


    太子橫眼一掃,醉醺醺點頭,“甚好,甚好!”


    如此,在虞太尉和皇帝太子一片喜意之中,這門婚事就被高高興興定下來了,當事人之一的虞令月,掃過尚且俊秀的太子,像是吃了蒼蠅屎。


    最為失落的當屬虞敏敏,她苦心孤詣許久,舞也獻了,誇獎也得了,努力的是她,的便宜的卻是虞令月!憑什麽?就憑她那個早死的娘是正室夫人?


    她已經繃不住臉子,剛欲開口,上頭狩陽帝忽又開口,“虞卿前些日子上折,說府中主母之位空缺多年,欲聘琅琊王氏孀居多年的女兒,如此大喜的日子,不若給虞卿個好兆頭,雙喜臨門。


    此事,朕,準了!”


    虞敏敏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太子妃之位沒了,母親的正室之位也沒了?


    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她身在內宅,有些彎彎繞繞自然想不清楚,她母親雖家世不差,又與虞太尉相伴多年,但要成為正室,委實差了些,如今太子同虞太尉成了翁婿,她的身份就更顧不上太子嶽母。


    狩陽帝又欲為太子尋個不好不壞的嶽家,將太尉府與琅琊王氏綁在一起,太子之位更愈發穩固不說,王氏又是狩陽帝心腹,更能監控虞家,防止扶持太子造反。


    一舉不知多得的事兒,有什麽理由不做?


    虞太尉伴君多年,也深明當今陛下疑心,早早為將女兒嫁給太子做準備,自覺乖巧的請旨,求娶琅琊王氏喪夫居家的女兒。


    琅琊王氏是大梁四姓之一,名聲響徹,雖這些年並沒出丞相,略有式微,但影響依舊不可小覷。


    虞太尉雖官至太尉,但家族不顯,即便配王氏孀女,也略顯不足,這門婚事,實際是他高攀。


    既傍上了琅琊王氏,又向皇帝表明了衷心,不管皇帝允不允,他這份忠心都擺在這兒,不賠本的買賣。


    先得太子為婿,後得王氏女為婦。虞太尉酒還沒喝多少,就已經飄飄然了。怎麽這樣的好事,全落他頭上了?


    “叔叔元日宴,怎麽不記得隻會本王一聲?”


    觥籌交錯,絲竹爭鳴之中,一道傲慢的聲音從殿外傳來,稍有些經曆的老臣,有的臉白了,有的則暗暗露出欣喜之色。


    熱鬧一瞬間都停了下來。


    狩陽帝手中酒樽一抖,大半酒水都灑到了一側萱女的裙子上,她撫了撫,饒有興致的想看是誰能讓這狗皇帝變了臉。


    滿殿的燈火晃了晃,倒影在湖光水波上,蕩出粼粼金波,耀耀成光,錯落玉石鋪就地磚,絢爛輝煌。鮫綃滾動出水波一樣流轉的光。


    衣香鬢影,玉器金飾交錯,環佩叮當,絲竹聲暫緩,長袖飄飄的舞女彎著腰退在四十八根黃金蟠龍殿柱後。


    殿前立著的內侍,許久才反應過來,抖著嗓子高喊,一個接一個,“涼,涼州王到~”


    “涼州王到~”


    ……


    通稟聲次第而出,尖細的嗓音一下一下刺著狩陽帝的心。


    眾人大驚,涼州王不是已經死了嗎?將目光轉向殿外,見一身材頎長的男子,身穿烏金蟒袍,墨發高高束在金冠中。


    烏衣墨發,燈火輝輝下,襯得一張雌雄莫辨的臉越發靡麗,鳳眼挑起,帶著未達眼底的笑意。


    他踩在金雕玉砌的地磚上,滿堂華彩,竟是硬生生讓他豔壓了七分顏色,目之所及,隻能見得他一人,好像再昂貴的器皿金玉的,都不如他這個人來得昂貴華麗。


    “叔叔,新歲好啊。”慕容澹微微勾唇,斂眸看著上首端坐的狩陽帝。


    “你,你你你……”狩陽帝手中的端著的酒樽握不住,一下子跌在地上,酒水灑了滿地,嘴角抽搐,一時間不知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慕容澹。


    萱女挑眉,用孔雀羽扇掩麵,打量著叔侄二人。


    可真有意思,叔叔是皇帝,卻怕侄兒怕的不行。


    “叔叔是見侄兒過於高興了?所以現在才激動的說不出話?”慕容澹款步走至上首,撩起眼皮看著列座的諸位王爺。


    最上頭的是先帝的兄弟閔陽王,他一頓,默默起身,將自己的位置讓出來。


    慕容澹順勢落座,絲毫不客氣。


    狩陽帝緩了許久,才僵硬著點頭,“不錯,不錯,澹兒回來了,都長成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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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慕容澹笑得意味不明,轉頭看向太子,“方才在殿外,聽聞堂兄與虞太尉的女兒賜婚,如此喜事,當說聲恭喜。”


    身後的宮娥上前,低著頭給他倒了杯酒,慕容澹舉杯,遙敬太子,“恭喜堂兄。”


    太子一見慕容澹,酒都醒了三分,訥訥點頭,將杯中酒飲盡。


    不是他慫,委實是慕容澹太嚇人。


    小時候慕容澹隨著大伯慕容釗進宮獻貢,他不過是將慕容澹當做女孩,隨口調戲了兩句,就讓他按著脖子溺在禦花園的湖裏,若非父皇及時趕到,恐怕早就死了。


    這麽多年,慕容澹一見他,就陰惻惻的,記仇的不行,他一見慕容澹就要做噩夢,夢見自己被淹死在池子裏,好不嚇人。


    換誰誰不怕?


    這場原本喜氣洋洋的元日宴,因慕容澹的出場,一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群臣不言,皇帝靜默。


    晉陽沒有涼州王府,慕容澹不願意在宮裏待著,便住在慕容釗以前的太子府裏,他重新換了牌匾,又修繕一番,倒也比太子東宮要氣派。


    自他回來,晉陽權貴跟那見了有縫的蛋的蒼蠅一樣,聞著味兒就來了,恨不得爬上去叮一口。


    太子妃之位被虞太尉的女兒定下了,那涼州王妃的位置卻還空著,好歹慕容澹有涼州九郡,就算將來登不上皇位,那他的王妃,尊貴程度也在太子妃之上。


    慕容澹躺在榻上,手裏握著一卷竹簡,晉陽的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在外頭下著,潤物無聲,草尖冒出青青一點。


    他眉頭蹙起,額頭沁出些冷汗。


    “燕燕,我今日割了肉,給你煮粥吃。天暖和了,我去割塊料子,給你做春衣,這次做青色的好不好?後山新長了韭菜,然後割了回來給你做韭蓱齏吃。”


    虞年年挽著袖子,坐在簷下,木盆裏泡著衣裳,擦了擦下巴上濺上的水珠,衝著他甜甜的笑,聲音輕快。


    像回到了初見的時候,那時候她身體還沒有極度消瘦下去,甚至帶著一點嬰兒肥,臉頰也有一點可愛的粉色。


    梨渦裏盛了蜜糖一樣,一隻小犬牙在陽光下晶亮,漂亮極了。


    慕容澹躺在房頂曬太陽,一連下了好幾天的春雨,將他骨頭都泡軟了,他昏昏欲睡,聽見虞年年叫他,便偏過頭去,看著坐在廊下的女孩,衝她笑,“好啊。”


    他又說,“你往廊下走一走,一會兒曬黑了。”


    虞年年站起來,手上沾著水珠,用力向上一揚,甩了他一臉,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牙,“那你下來,我們一起洗嘛!這樣很快就洗完了。”


    慕容澹沒辦法,搖搖頭扔下去一根稻草在她肩頭,勾唇一笑,“好吧好吧。”


    便跳下去拉她的手,虞年年臉上的笑卻忽然沒有了,臉也迅速蒼白起來,唇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一步,兩步,逐漸後退出門,一邊看他一邊流下眼淚。


    慕容澹跑過去追她,卻碰不到她的身體。


    “燕燕,我不在了,你好好吃飯啊,冬天時候衣裳穿厚一點,不要讓我擔心好不好?還有啊……”


    “年年……”他輕輕喚了一聲。


    “殿下!”姚生喚他。


    慕容澹撐在額上的手陡然滑落,“年年。”


    他一瞬間分不清夢中現實,恍惚了半刻,摸在臉上,有冰冰涼的液體。


    “殿下。”姚生又喊了一聲,當作未曾看見慕容澹臉上的淚水。


    “什麽事。”慕容澹將手中竹簡一扔,心跳得飛快,像是有什麽東西明晰了,破土而出。


    “沈太師送來了禮物,金器玉佩若幹,還有幾匹極為難得的布匹,您看……”


    “有紅色的嗎?”


    “啊?”


    “我問你,布匹裏麵有紅色的嗎?”


    “興許是有的,要單獨留下來嗎?”


    “留下來吧,放在我的私庫裏。”他手是軟的,彎腰將落在地上的竹簡撿起。


    “新開府,想必人手不夠,廚房那邊應該缺個醃鹹菜的。”


    姚生抿了抿唇,不知這話該怎麽接,他哪裏知道廚房缺不缺醃鹹菜的?


    慕容澹不等他說話,便又自顧自小聲道,“即便不缺個醃鹹菜的,養個閑人應當是養得起的,是不是?”


    其實虞年年也吃不了多少飯,所以就算養著她,也能養得起。


    他大概是習慣了,總有個那麽愚蠢的人在身邊。如果這一點點糧食能換來自己心安,興許也沒什麽不行。


    這個姚生知道,忙點頭,“是,養得起。”


    他將竹簡展開,裏頭的蠅頭小字一個也看不進去,忽想起來虞年年不知道那三個字寫得如何了。


    “你去問虞太尉要個人,要……”


    “要虞姑娘是嗎,殿下?”姚生第一次打斷慕容澹的話,眼眶不自覺紅了,這麽多月裏,殿下終於問虞姑娘了。


    慕容澹沒生氣,微微點頭,心裏暗地竟有些歡快。


    “可是殿下……”姚生一個錚錚男兒,哽咽了,“殿下,虞姑娘,虞姑娘,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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