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找上曹操時,曹操正為頭疼之事煩憂,他便命人去請華佗前來治病。聽聞曹植所言,挑眉道:“你要跟隨奉孝學習?”


    曹植恭恭敬敬道:“兒聽聞先生計策屢試不爽。甚至在重病時候,更有遺計坐收袁尚兄弟人頭,因而對先生傾慕不已。兒想跟隨先生學習這些,將來也能為父親分憂。”


    曹操看了曹植一眼:“你對這些有興趣?”


    “是。”


    曹操麵上這才有些許詫異了。


    他上下凝視曹植許久,在他期許的神色裏略略頷首道:“你若想要學習,也是可以。隻是軍師身體並未痊愈,你不要多做打擾。”


    “是,兒謹遵父親之命。”


    得到了曹操許可,曹植的叨擾也顯得愈發正大光明起來。曹丕聽聞此事,不免詢問曹植。得到於曹操昔日聽聞一樣的答案,終究遠望他的背影,掠去心中淡淡的懷疑。


    也唯有郭嘉才知曹植找他究竟所為何事。


    曹植前來的第一日,正值二月下旬春光最為明媚之際,當時曹植以郭嘉身體不好當四下走走看看好風光為原由,與他一同出遊半日。後又時常命人往郭嘉小院送些東西,


    郭嘉愈發疑惑。


    事實上他們這類謀士倘若當能輔助主公奪得天下,最終大多都會受主公猜忌懷疑。運氣好一些的能安享晚年,其中最不能碰的,便是奪嫡之爭。是以哪怕曹植待他恩重如山,他也不願相助。


    隻是曹植若要跟隨他學習計謀,倒是無所謂的。


    然這三月以來,郭嘉終於是覺察出些許不同了。


    他坐在石桌旁淡看曹植,身著一襲青衫長衫,麵上表情是與之一樣的寡淡:“四公子莫不是以為整日遊山玩水閑談天下,便能知天下大事?”


    曹植端坐於他對麵,正色道:“事實上,學生有不同見解。”


    “嗯?”


    “先生之所以能從隻言片語、些許行為推測出他人行事以及將來結局,本是先生心性所致。是以學生唯有了解先生,從中抽絲剝繭,才能學習先生,了解世人。”


    郭嘉用水杯沾了沾唇:“是以,你更好奇在下為何能看穿世人之心?”


    曹植微笑愈發誠懇:“常言道任何事都需循序漸進,先生本是天下無雙,若學生要這些本事,豈非應最先了解先生?”


    郭嘉聞言,隻是緩緩眯了眼。半晌,他忽然笑了起來:“不,你不想學這些……嗬,其實你更想了解我?”


    如何形容這個笑容呢?


    文士們的笑容,大多是矜持淺淡的,一如荀彧,一如楊修。郭嘉的笑容多了一分真誠,卻也不曾偏離這些範疇。然而這個笑容輕慢,三分慵懶,甚至眸光流轉,難以形容的風流不羈。


    曹植指尖忍不住動了動,緩緩收緊。


    有些話無法宣之於口,隻能以行動來述說。先前郭嘉以為他是為世子之位才處心積慮接近於他,他並不辯解。隻是被自己喜歡的人誤解,總是件不大愉快的事情。


    他便聽得自己的聲音說:“是。”


    郭嘉掩唇輕咳兩聲。


    他一手撐著石桌緩緩起身,忽然傾身逼近曹植,直至呼吸都灑在對方臉上。


    曹植緩緩屏住呼吸。


    他與這個人也算熟悉,與他同飲次數亦是不少,卻始終從曾如此近距離接近過他。視線被這張臉填充滿了,甚至曹植此刻唯一能注意到的,隻有這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眸。


    他清晰見得這雙深邃清澈的眼眸中浮現些許笑意,耳畔更有清朗溫柔的聲音一字字道:“我卻不告訴你。”


    曹植瞳仁驟然一縮。他似下意識般猛然向前一傾,然他對麵之人更似早已發現他的企圖,迅速直起身,從容微笑起來。


    他拂了拂衣袖,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淡然,仿佛先前繾綣柔情隻是錯覺。


    曹植凝望又恢複距離的唇瓣,眼中說不出的遺憾。


    郭嘉恍若未覺,施施然道:“也不知在下答案四公子可否滿意呢?”


    “若是學生欲追根究底呢?”


    郭嘉微笑道:“那麽在下便會告訴四公子,這是天賦,是誰人也都無法學習的東西。”


    曹植眼角一抽。


    這一句話,變相是在告訴他,若引郭嘉不開心了,他隨時隨地會稟明曹操四公子天賦不佳,再學這些也是惘然。


    而以曹操對郭嘉的器重,結局可想而知。


    曹植也便彎了彎唇,從牙縫中露出兩字:“嗬嗬。”


    不管曹植是開心抑或黯然,建安十三年都將是腥風血雨的一年。


    早在這一年的春正月,曹操回鄴鑄玄武池訓練水軍。而後他罷三公,重置丞相、禦史大夫之職。後來他回許昌隻帶少數兵馬,卻命於禁、張遼、樂進等人駐軍許昌以南。其後三月,上奏帝王請封關中馬騰為衛尉,以其子馬超為偏將軍掌管馬騰軍隊,反令馬騰及其家人前往鄴城……


    這種種跡象,都在表明不久之後,曹操便要揮軍南下直取荊州。


    然取荊州正如當年取翼州,曹操其實還有些顧慮。


    起初他迎帝王於許昌,帝王以大將軍之位封賞引得袁紹不滿,是以他退居司空。直至後來袁紹身死,他才是真正的大權在握。


    然而這種大權在握根本名不正言不順。將來江東孫權、荊州劉表若以此為由聯合攻打許昌,也會成曹營一大劫難。


    是以在六月時,曹操將女兒曹憲、曹節、曹華三人送人宮中後,終於自封為丞相。


    朝野震驚,天下嘩然!


    帝王無奈苦笑之餘,默認此事。然以孔融為首的文人士大夫們,齊齊聚集在一起,上奏帝王無效後果斷寫出幾十篇詩詞辱罵曹氏,言辭尖銳不羈之重,更使許昌氣氛再緊張一分。


    ——當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三月時曹操命人去請華佗,華佗以家中妻兒病重未有拒絕前來許昌。最近天熱再加諸事心煩,曹操在再一日頭疼之後,終於怒極命人去將華佗抓來。


    六月十八,許昌的清晨都有些悶熱。


    曹植還在上課,這一堂課也將是楊修給他上的最後一堂課。


    曹操罷三公後,大舉征辟人才。其中最隱人注目的兩件事,便是他命人強製帶來劉備營下謀士徐庶娘親,使徐庶不得不前來投靠曹營;以及強製辟“重病幾年才康複”的司馬懿為文學掾。


    而楊修,也被任命為軍中主簿。


    這既然是最後一堂課了,楊修也不再教導他學習詩經、兵書之類,反是丟下手中竹簡淡道:“聽說你最近同郭軍師走得很近?”


    曹植頷首道:“學生敬佩先生計謀,是以近來時常前去學習。”


    楊修凝視著他,目中是一覽無餘的譏誚,也不知是習慣抑或鄙棄。


    好在他對這個話題並不大感興趣,便掠過道:“為師教導你八年又九個月,今日離別之際,不說其他,來說說近日大勢罷。”


    如今劉表子嗣內部爭權不斷,而孫權終於鞏固江東,但這些都不是楊修要說的。


    他要說的,是前不久孔融煽動文士大做文章,引得曹操愈發不滿。


    曹操並無太多表情。


    他本應怒極抓些,哪怕無濟於事,好歹也能讓這些酸腐閉斷時間的嘴。但曹操不動,任何了解曹操之人都應知曉,他其實是打算大動這些人了!


    ——恐怕再過不久,天下都能聽聞孔融身死的噩耗。


    孔融之於楊修,本是欽佩、敬重的長輩。更何況昔日曹操將楊彪打入大牢,還是看在孔融麵子上釋放,因而楊修自然不想看到此事發生。


    然而他雖能看穿曹操之心,卻無阻擋曹操之力。這件事任何人恐怕都無法改變曹操的想法,他卻始終想要聽聽曹植的看法。


    是以他詢問曹植說:“此事,你作何觀?”


    曹植微笑道:“先生心中早有定論,不是麽?”


    楊修驟然攥緊手指,根根發白。


    他已知曉,曹植這一句話也正是在讚同曹操所為。


    那麽他又在期待什麽呢?


    孔融又是何人呢?


    他是孔子二十世孫,太山都尉孔宙之子——以他家世、身份,已是當世少有的顯赫。更何況他少有異才,更曾任職北軍中侯、虎賁中郎將、北海相。曹操定都許昌後,他更被征為將作大匠,又任大中大夫。


    他舉薦不少人才、賢士,也曾修葺城縣、邑立學校,更寫過不少文采斐然的詩詞歌賦……他本已是當今不可或缺的大儒。


    而這般人物,無論放在那個朝代,都是世人無法不尊敬、無法不仰望的存在。


    然孔融卻生於亂世!


    在這漢室式微的亂世,無論他再如何憂國憂民,無論他再如何赤膽忠心。僅是他與曹操政見不合之事,便終將導致他身首異處。


    何論他屢次挑釁曹操呢?


    昔日楊彪之案,孔融威脅曹操“明日便當褰衣而去,不複朝矣”;後因戰亂不堪,曹操表製酒禁,孔融則頻書爭之,多有侮慢之辭;而官渡之前,孔融更在朝堂上下大肆勸誡曹操投降之意;更甚者曹丕納甄姬時,孔融將之比作“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


    文人之力幾何,曆代統治者皆是明白。從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至於如今文人們口誅筆伐曹操心性之殘暴、實為漢奸漢賊……


    他們的筆杆子,本與刀槍一樣可怕。


    就算曹操此後當真能一統天下,他也無法反駁一個事實。


    曹植淡道:“這是以武力爭奪的天下,卻單單隻尊文士統治。”他頓了頓,繼續道,“但如今孔融的存在,阻礙到了武力爭奪。”


    曹操起初忍下來,起初是因迎帝王於許昌,其根基不穩,不得不留孔融。後來則因北伐袁紹朝不保夕,無時間對付他;再後來更被袁紹殘部於烏桓一族搞的焦頭爛額,不得不遠征遼東。


    如今北方一統,即將揮軍南下,也是時候該殺孔融了。


    這些東西,曹操明白、謀士們明白、楊修自然也明白。


    楊修閉了閉眼,有些心冷。良久才勾勒出一個諷刺的微笑,不再言語。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從前覺得曹植的心性太過溫和,也太過庸碌,千方百計想要扭轉他的性格,讓他朝世子之位伸手。


    事實卻是曹植心性早在他不知為何之間成熟了,對於任何問題的看法也已形成獨有的看法,甚至心性也已足夠堅定,根本無需他多加幹涉。


    如此,他究竟是該笑還是憤怒?


    他終究是大笑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208年是最難寫的一年orz。


    一會大概9-10點第二更。。上天保佑別出問題==


    多謝千魂引丟的地雷~麽=3=~


    放個視頻,扭三殺東吳篇~我一直覺得渣權很可愛=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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