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這般懲罰之後,整個內院都安靜了許多。


    幸而曹衝中邪之說未流傳開來,侍衛也極快查得三名婢女分別是周姬、宋姬、秦夫人院中仆役。


    也許是周姬欲為其子博上一博,抑或有人借刀殺人。總之幕後之人究竟是誰,尚有待追查。


    然而就在曹丕將她們趕出府追查此事的傍晚,他卻收到了三人暴斃於家中的消息。


    曹丕麵色愈發森冷。


    清晨之時他被怒火蒙蔽,本想殺了這三人。聽從曹植所言之後才冷靜下來,欲查明真相。怎知那人比他還快上一步,先行毀了線索。


    他唯能暗中記恨。


    晚間同母親一起吃過飯,兄弟兩人告退時卞氏卻留下了曹丕:“植兒你先回去吧,早些休息。丕兒你留下同娘親說說話。”


    曹植瞧了自家娘親一眼,心中知曉必是那三名婢女之事。但見卞氏麵上表情淡然,一時看不出端倪,便朝著曹丕眨了眨眼,將雙手負後施施然離去。


    曹丕失笑。


    曹植走後,卞夫人並不急著開口。她先細細凝視曹丕,見大兒子神色平靜無波,良久淡道:“今日之事,娘親已知道了。那三名婢女,你罰得終是有些魯莽了。”


    曹丕微垂下頭,半是無奈半是怨憤:“丕兒錯了。”


    “且不論你將她們放出府卻不派人守著,倘若當時你弟弟不在你身旁,你又會做何種懲處呢?”語罷,卞夫人頓了頓,一字字道,“你卻會當場殺了他們。”


    曹丕聞之,隻皺眉不語。


    卞氏暢然長歎。這些天府中風波不止,哪怕聰慧如她亦有些心悸。


    “娘親知道,被誣陷的滋味決不好受。但娘親更希望丕兒你能恪守本心,泰然處之。莫要因之有所動搖,使之變本加厲。如此以往,流言自會不攻而破。”


    曹丕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肅然道:“是,丕兒定當謹記娘親教誨。”


    卞氏眸中泛起一絲疲憊:“你的性子瞧著溫厚,其實不若彰兒易滿足、沒心沒肺,也不若植兒豁然通達。但你們兄弟之中,我素來最不憂心你。希望今後,你也不要再讓為母失望。”


    卞夫人跟隨曹操多年,再加上這些年掌管曹府,自是備嚐艱苦。且她本身蕙質蘭心,豈會看不出曹丕心性呢。


    聽聞這些挑撥離間之語,心中怨憤不平。如今罪魁禍首隱匿於幕後,曹丕的怒氣又向誰發泄呢?


    自然是曹衝了。


    而卞氏這一番話,亦在告誡曹丕莫要對曹衝下手罷了。


    曹丕豁然抬眸。


    良久,才深吸一口氣,在卞夫人幾近通透的眼神裏,緩緩點頭應下。


    曹衝稍好一些,曹丕與曹植便帶了些小禮物前往探望了。見到這兩位哥哥,聽了些近日府中趣聞,麵色依舊有些慘白的曹衝精神也稍好了些。


    直到曹衝有些乏了,兩人才起身告辭。


    曹衝尤不知有心人借他生病之事大做文章。環夫人不想他因此與曹丕產生隔閡,而他聰慧雖不亞於成人,到底心性單純,絕料不到居然還發生這種事情。


    這一座安安靜靜的府邸,到底藏著多少齷齪事,其實無人可知。


    距年關尚隻剩不到十日,府中愈發忙碌。這些天曹植與曹丕也無需上課了,備了些禮物各登自家老師之門,幫著卞氏處理些瑣事。


    這些天曹植總是不由自主記起了一些東西,譬如過年居然不吃餃子。


    曹植想起餃子,有些饞了。詢問了曹丕哪裏賣餃子,得到回答是如今並無此物,隻有與之相似的餛飩。


    水餃與餛飩,曹植知曉唯一的區別想來隻是外皮的薄厚。聽聞如此形容,卞氏卻笑道:“你說的,是神醫張仲景前幾年所創的嬌耳罷?”


    曹植眨了眨眼。


    在這亂世中,醫者不計千數。但當真稱得上醫者仁心的大夫,除了華陀,唯有張仲景。


    既想到了嬌耳,卞氏便命廚子製了些麵皮。而後曹植自告奮勇,拉著曹丕一起包。


    嬌耳這東西頗有新意,曹丕踟躇片刻才同意一起動手。


    奉行君子遠離庖廚之言的下場就是,曹丕包的餃子巨醜無比,更被曹植糊了一臉麵粉。


    “……”


    他愣了片刻,猛然抓起兩張餃子皮“啪”一聲貼上曹植小臉。


    兩兄弟終是相顧大笑。


    至晚飯時候,母子三人一同吃了這些餃子。


    用沸水煮嬌耳,三次上浮之後,終於能吃了。卞氏給曹植與曹丕灑了些蔥花,聞起來極香。


    蔥薑去了肉中膻味,入口味道鮮美。約是自己動手之故,曹丕居然覺得這餃子味道非常不錯。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些記憶裏的辣味,曹植便歎道:“若是能放點辣椒,那才堪稱美味啊!”


    曹丕聞之一頓,轉頭去莫名看他:“辣椒是什麽?”


    曹植被問住了。


    他脫口而出後才記得這個年代還無辣椒,一時語塞,亦不知該做如何解釋。


    他終是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地凝視二哥與娘親:“啊?辣椒是什麽……我說了麽?”


    卞氏微笑道:“是口誤罷?”


    曹丕眯眼。


    見曹植當真不知先前口誤,便伸手彈了彈他的鼻子,笑而不語。


    年前兩日,曹植還收到了一封來自前線的信箋。他好奇打開,先翻到最後看了署名,已有了不詳預感。


    及看完,嘴角更是抽搐不停。


    這是一封來自軍師郭嘉的信。


    信中軍師大人先給他拜了年,並問候了幾句楊修,再委婉提了提前線局勢似乎不太美妙。如今劉表據守荊州不願投降,袁紹則病來如山倒,可能快不行了。而過些日子他們也將前往官渡,等候機會與袁軍一決勝負,可能短期之內是回不來了等等。


    這些雖是洋洋灑灑兩頁紙,卻都不是重點。


    重點在於他最終的輕描淡寫――四公子可還記得你我當初約定?


    ……這種“曹小植,你是否還記得當年為你輸了一年美酒的郭奉孝”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


    曹植渾身僵硬,滿頭黑線。


    過完春節,很快到了夏曆三月。曹丕再次廣邀友人,出城踏青。


    曹植原並不想去,奈何曹丕尋上楊修,甚至邀請楊修一同前往。


    當事時楊修正在看書,聞之將手中書置於案幾上。


    他長眉微挑,餘光瞥過嘴角抽搐的曹植,麵上噙了抹微笑:“好啊。”


    馬車行知城門口,其餘十多文士皆在等候了。見曹丕來了,均相互打了招呼。瞧見曹植,有人友善道:“不知曹小弟今日是否再給我們一個驚喜呢?”


    “嗬嗬……”曹植幹笑起來,“我就看看,不說話。”


    “曹小弟說笑了。”


    “嗬嗬嗬。”


    “為師亦甚為好奇,”楊修站在人群裏,陽光下隻覺他的身形如青鬆挺拔,目光一如既往深邃莫測,“熟讀整本詩經後,你是否能作出好詩呢。”


    曹植哭笑不得。


    這一次出行的有十七人,如去年所見荀瑋,如今已官拜南陽上計椽,前些日子已往南陽上任。


    及至目的地,曹植以“酒力甚微”為推脫。而後尋了個青草茂盛之地,又叼著根芝草,悠閑仰望天際。雲卷雲舒,甚為悠閑。


    聽著不絕於耳的詩詞,與無奈喝酒的笑鬧聲,曹植長舒一口氣,為此番躲過作詩暗暗慶幸。


    ――這半年也不知楊修發了什麽瘋,時常要他作詩。做不出來,下場便是將詩經抄得滾瓜爛熟了。


    可惜回到曹府,拜別楊修時,後者又似笑非笑道:“你時常說無靈感不能作詩,今日遊覽紫雲,定是有所收獲了。”


    曹植連撫額的力氣都沒了:“……又要作詩?!”


    楊修略略頷首,大發慈悲道:“你若寫文章也可以。”


    曹植絞盡腦汁,最終照著先人某篇詞賦,落筆寫道:“建安七年,暮春之禊。於是群賢匯聚,祓於紫雲之北。山翠遍染,水波盡興……”


    許是經過這半年詩經渲染,如今曹植所做文章雖無十分出彩的語句,但通篇讀起來倒是比往常靈動些許。


    楊修心中滿意,淡淡誇獎幾句,轉而道:“你雖有所長進,卻尚未達到為師要求,繼續努力罷。”


    曹植額上三條黑線:“先生……”


    “嗯?”


    曹植弱弱道:“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楊修掀了掀眼皮:“何事?”


    “其實我真的隻有十一歲……真心不會做很高深的文章……”


    楊修一手支下顎,指尖輕點。瞧見曹植眼中無奈窘迫,微勾勒出一個戲謔的笑:“是麽,原來你不過十一歲。我還一直以為,站在我麵前之人其實同我一樣年紀呢。”


    曹植兩吸了吸鼻子:“……您也在隱射我太少年老成了麽?”


    “嗬嗬。”


    建安七年夏五月,袁紹發病嘔血而亡。幼子袁尚代父,掌管爵職。長子袁譚不服,自號為車騎將軍,屯兵黎陽。


    譚尚相爭,袁軍實力進一步微弱。秋九月,曹操親征袁譚。連戰多日,袁譚袁尚屢敗,退兵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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