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


    這一場雪下的太過鋪天蓋地了,野外如今還是一片銀白。林間狂風呼嘯,比城裏更冷幾分。何況他本不強壯,再加外衣丟了,更是冷的徹骨。


    曹植渾身都泛著寒氣,他覺得鼻子快破了,呼吸十分困難。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忽然想到似乎在哪瞧見過“骨骼肌顫抖可產生熱量”一說,於是整個人像抽風一樣抖了起來。


    “……”一旁的男人往邊上挪了一點,再挪了一點,繼續悠閑悠閑喝酒。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曹植抖了一會,真覺得渾身暖了一些。


    他歎了口氣。


    ――想不到第一次出門,竟發生了這般慘事。


    “喂,”身旁男人又開了口。許是喝了烈酒的緣故,聲音有些沙啞:“你怎麽還不滾。”


    曹植皺起了鼻子,一臉無賴模樣:“這地方又不是你的,我愛坐不坐,你管我滾不滾。”


    男人白了他一眼,嗤笑一聲。


    曹植不再理他,僅是不言不語坐在車邊。他看男子喝完了酒,似滿意地打了個酒嗝,才歪歪扭扭站了起來,扛起夜香桶將之倒入坑裏。


    然後曹植注意到,這個男人的身形非但沒有晃動,反而更直穩的像支長槍。


    曹植的眉毛挑了起來。他卻並不說什麽,隻是看男人一缸一缸倒掉,洗淨。


    這小半年下來,曹植已清楚知道,這是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有人弱肉強食,有人智計百出。有人享榮華富貴,有人得身敗名裂。但幾乎所有有才之士皆東走西顧,為錦繡前程奮力一搏。


    但眼前這個人,既有武藝,又為何甘願在半夜裏默默無聞地倒夜香,甚至為人鄙薄?


    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


    男人做完了這些,將所有的缸都放回車上。時已近五更,是時候駕車回程。他尚未上車,就見得小孩爬回了車底,用他焐熱的手,穩穩抓住在了車的底下。


    “……”男人真是無語了。


    這小無賴擺明了是要搭順風車回城。


    城門口的那些人明顯是在抓他,而小鬼非但躲過了,更鑽到車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出了城。被他發現驅逐,小鬼的神色也沒有什麽驚慌或者激動,就那麽平平靜靜坐在邊上。


    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小鬼。


    這個小鬼要是能長大,天下群雄恐怕又要多一個咯。


    男人最終隻是嗤笑一聲,揮鞭斥驢,再不管這個小孩。


    五更三刻,曹植回到燈火通明的曹府中。


    這一夜並無心驚動魄之事,曹植心緒亦是十分平穩。他甚至好心情地同等待了一宿的母親和兄長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然後大聲打了個噴嚏。


    卞氏心放回了原地。她瞧著自家兒子披頭散發的慘像,渾身散發的酸臭氣息,想笑又笑不出來。


    隻能喚來下人,將小孩好好洗淨,又請來了大夫。


    待曹植一覺睡醒,發現自己不僅得了風寒,喉嚨也啞了。


    母親兄長們輪流來表示了慰問,曹植乖乖聽著嘮叨聲,喝著不知味道的藥,百無聊賴之中抵抗不了暈眩,又睡了過去。


    第二次醒來,已是夜間了,曹丕居然還守在他身旁。見他醒來,便喂他喝了點粥,撫著他的發頂疼惜道:“自你墜馬醒來,倒是比以前更乖巧了。之前人多口雜,母親也不便細問究竟發生了什麽。現下你且和哥哥說實話,真是你貪玩與侍衛走散,又一不小心走錯路,跌進……糞坑裏過了一夜?”


    曹植聞著兄長衣上淡雅的香味,一時間隻覺鼻子一酸。他拱到曹丕懷裏,調整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才悶聲道:“不是。”


    他一五一十將事情說完,見得曹丕麵色森然,就扯了扯他的袖子,用沙啞的聲音可憐兮兮道:“好晚了呢,二哥就陪我一起睡吧……”


    曹丕嘴角彎了彎,眸色愈發溫和。


    翌日醒來時,曹丕已不在了。麵前卻非空無一人,而是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儒生。


    曹植下意識覺得胃疼。


    ――快,誰來將他拖出去!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見到這貨!


    可惜的是無人聽得小孩心聲。某人施施然拂了拂袖,瀟灑落座,滿麵戲謔道:“嘖,我聽聞四公子半夜爬了糞坑,真是好雅興。”


    曹植躺在床上挺屍:“……”


    楊修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突然似想到了什麽,神色一變:“啊!我居然忘記你昨夜壯舉了,糟糕,手要臭了……”


    “……泥夠了!”


    因風寒關係,小孩說話尤帶了濃重鼻音,聽在耳中便如小貓用嫩爪在手心撓了撓。


    楊修笑了笑:“這便是學生應對老師說的話?”


    “……泥哪位?”


    楊修眯起了他那雙鳳眼。


    他俯身靠近小孩,束於腦後的長發翩然垂下,落在小孩鼻翼間,甚至連呼吸都灑在小孩臉上,“其實為師並不介意再將你丟一次糞坑,想來如此,你定能記起為師是誰。”


    然後他滿意看到小孩拽著自己的袖子,眼淚汪汪道:“徒兒怎會記得老濕呢?哪怕是忘了自己,也絕不會忘了您的!”


    於是他愉悅地拍了拍小孩腦袋,仿佛安撫小狗一般:“徒兒乖。”


    風寒可大可小,幸運的是曹植的身體並不孱弱,大約五日便好全了。


    病好了,也沒理由不上學了。曹植照例去了書房,認真聽楊修講課。


    事實上他發現楊修所言有些東西他都清楚知道,隻是有些字與印象中出入。更加上他的記憶十分好,學起來一點也不困難。


    “你兄長昨日將幾張畫像貼了出去。那些人便是你徹夜不歸的理由麽。”快下學時,楊修瞧著小孩有些消瘦的臉頰,似漫不經心淡淡道。


    記得第一次見到小孩,圓圓滾滾的十分喜慶。不過一年功夫,就瘦的跟個竹竿一樣了。


    曹植有些驚訝地看了自家夫子一眼。見得他神色一如既往淡漠,一時間摸不準他說這些話的意思,隻點了點頭。


    楊修挑眉繼續道:“是以那一日你並不是掉糞坑了,而是躲著那些人……比方說假借夜香之車躲藏?”他用的雖是疑問,語氣卻甚是篤定。


    曹植下意識瞪大眼。


    這事他從未宣張,曹丕與母親也絕不會外揚。是以楊修應是推測罷了。隻是僅用一個聽說與幾幅畫像便能推測出他當時用得伎倆,楊修才華的確絕豔。


    既然楊修猜中了,曹植便也沒什麽好瞞的。他說:“老師說的不錯,事實上學生覺得很困惑。”


    楊修道:“你如何觀?”


    曹植下意識皺了眉。他想了片刻,才道:“這是一場漏洞百出的刺殺。”


    楊修來了興趣:“說說看。”


    “首先,我去廟會並非之前便有計劃,而是臨時起意,知曉此事的人並不多。第二,他們要在人山人海裏尋找一個不過身高至大人腰際的小孩,這更加困難。第三,他們還派人守在了城門,許城能調開守城之人的不多,卻也不少。第四,他們至少有十二個人,我猜應該是有十五至二十人。若隻為了抓我一個七歲小孩,未免興師動眾。第五……”


    第五,救他的那個大叔,也絕非平凡人。


    楊修撫了撫寬袖,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他的眼神本來太過冷傲與淩厲,此刻看起來卻是浮了些微的朦朧:“是以你的結論又是什麽?”


    “綜上所述,我猜想欲抓我的人定是計劃已久。第一點,我首先排除母親與二哥,因為他們並沒有抓我的理由。第二點,而那方人之所以在廟會上動手,應是為了讓一切看起來好像一場單純的綁架,比如我是被人伢拐賣。至於能否精確抓到我,顯然是我身上有標誌性東西――比如是什麽人,能將他們引來。”


    曹植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再聯係到今早發現昨日陪我出行的小廝不見了,答案呼之欲出。”


    “第三點暫且不論,第四點,我猜想之所以這麽多人,是因為我差點就能邀請大哥二哥一起去。”


    “若真是如此,那麽對方的目的不是要殺我,而是要將父親懂事的兒子,一並帶走。”


    “他們還對付不了父親,便從他的家眷開始。但我府守衛森嚴,他們隻能選擇在廟會動手。一旦失敗,人海茫茫無跡可尋。”


    而一旦成功,曹營從後院亂至前堂,輕則打擊了父親,重則可以此要挾,致軍心不穩。無論是袁紹、公孫瓚,袁術……甚至孫策,都有可能。


    “所以,這非但不是一場漏洞百出的刺殺,更是一次粗中有細,一計不成即可撤退的綁架案。”


    曹植說完後,靜思片刻,依然想不到究竟是什麽人幹的。他抬頭看楊修,想聽聽楊修看法,卻見楊修定定凝視著自己,神色莫測。曹植便道:“先生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變了。”從前曹植是個極具靈氣且勤奮好學的孩子,但彼時曹植隻沉浸於書中華美辭采,對陰謀詭計全無興趣。


    但如今……


    嗬,真是有趣啊。


    曹植心跳卻是驟然一滯。


    楊修這麽說,也許是單純的感歎。卻也在提醒著他,自己這些說法,已超過了尋常七歲孩童。


    他飛快斂下震色,換上先前的恭敬。


    楊修斂眸掩去心中所思,隻笑了笑:“你離答案已經很近,但是越近,你就越看不清。”


    曹植斂容,起身行了個禮:“請先生指教。”


    楊修唇角笑容愈甚。他一手支著下顎,整個人看起來慵懶且漫不經心:“你猜?”


    曹植觸不及防下聽聞如此答案,忍不住脫口而出兩字:“……尼瑪……”


    楊修不明所以眯眼:“你這是……在罵為師?”


    “……學生怎麽會咒罵老師呢?您一定聽錯了……”


    “嗬嗬。”


    “……”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難得能回評論了,可喜可賀可口可樂啊orz。主攻已是眾望所歸了麽--我就不掙紮了,至於兄弟還是師徒,以後再說吧,反正無所謂,誰會愛上誰神馬的==


    嗯~~~七夕快樂


    多謝空中樓閣扔了2顆地雷,梓瀾衫扔了1顆地雷=3=~~~


    七夕的奇跡咩~~~


    不過話說空中是不是卡的緣故==所以多卡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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