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在岸上笑看了我一陣,終是看不過眼,施了個縮身術來幫了幫我。隻是我在溪水中暢遊了一會兒,一抬頭,隔著水麵看著岸上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便又變回了人身回到岸上,拉過了他手與他一道走。


    「怎麽又回來了?」他覺得奇怪。


    我說:「子虞,你知道水中看人像什麽嗎?」


    「像什麽?」


    「像夢。」


    像杏花雨落時節,一場縹緲駘蕩的夢。是美的,卻也是假的。


    也許從我是條小蛟的時候,我便日日在水下這樣看他了。


    「我不要你是夢。」


    第102章 事事如意(中)


    我與廣陵下了山,在路邊尋回來時騎的馬,又慢騰騰地騎回城裏。方才在山中如夢幻泡影般地發生了這麽多事,回到城中卻還不到午時,早市尚未散盡,街上各處酒肆飯館已經人來人往熱鬧起來了。


    我說:「那山神還說人間民不聊生,看來是唬人的。」


    廣陵說:「若連京城都被你瞧出民不聊生,這一朝帝王的氣數也盡了,你這縷魂魄令江山易主,到時紫微星君怕要來同我算帳。」


    我聽得頭皮一僵,雖說這帳不能全算我頭上,但這搗亂的東西卻的確是我的。一時又想那紫微星君掌國運大事,應該很不好惹,不由心虛道:」京城中看起來還成,不知外頭如何?」


    廣陵說:「已是內憂外患,外強中幹。」


    八個字說得我背上發涼。


    「……那還有救麽?」我忐忑地問。


    廣陵笑看了我一眼,道:」放心罷。這個皇帝雖已不成了,然這一朝的國運卻尚可一救。回程去一趟北鬥宮,請文淵星君多降些人才便可。」


    「那便好。」我一麵點頭,一麵謹小慎微地記下這事。


    騎馬穿街,至內城門下還了馬,轉頭見路邊有婦人賣花。一個竹簍中高高低低地插滿臘梅,幽香撲鼻。我去買了小小的兩支,又討了兩段絲絛,回來在廣陵腰間係了一枝,又在自己腰間係了一枝。


    廣陵見我如此擺弄,笑道:「見過簪花的,未見過佩花的。」


    我煞有介事說:「這兩枝花是一對,是你我在人間的信物。簪花未免張揚,佩花剛剛好。」


    廣陵聞言便伸手來朝兩枝花上碰了碰,數道微光在他指尖流轉過,我問做什麽。他說:「既是信物,便該常開不敗。」


    我笑他癡:「人間哪有常開不敗的花。」


    廣陵微笑不語。


    如此各自佩著一枝蠟梅,我和廣陵在城中喝茶看戲賞花逛園子,又閑遊半日。


    入了夜,街上行人漸稀,鳥雀歸巢,我心裏也萌生歸意,隻一時又不想回天上去,在城中胡亂走了一陣,竟回到舊時的侯府門口。這座府邸現今已充做衙門公署,臨近年關,衙門放班亦早,不過申酉時分,衙門中已沒有人了。


    我帶著廣陵溜進去,循著記憶找到了從前住的院子。院中格局布置亦未大變,隻四下的樹木換了,竹桂海棠換成了槭楓芭蕉,冬日裏枝葉落盡,一團黑影覆著厚雪,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又隔著窗四下一看,幾處房間亦都充做了庫房,房內書架林立,堆放著案卷雜物。


    經過這一日,我心中物是人非的感慨已很淡了,隻是看了一圈,回頭看到廣陵站在月下靜靜看著我,一時便想起從前在這院中發生的事。


    我推開西廂房的門,招來廣陵一同進去,越過幾個書架,到了裏間。我淡笑說道:「那時你病中昏沉,見了我卻叫出雲。可惜我混沌無知,並不能領會你這句話。」


    也領會不了他拉住我手說的那句「不準」,和清醒之後說的那句「你走開」。


    房中昏黑,窗紙上一點微亮,映出身邊人清俊的剪影。


    「我那時以為這個出雲是你割捨不下的故人,隻因我與他生得相似,才叫你對我有所不同。」我嘆息,笑道,「你病中喚的是他,榴園那一晚喝醉了,喚的還是他。我初時隻是好奇、不平,至榴園,卻想幹脆魚目混珠、鳩占了鵲巢——誰料你最後又推開我。我那時,真是很難過的。」


    廣陵走過來將我抱住了,黑暗中他輕嘆了一聲,道:「的確是病中昏沉,卻也不致叫錯人。」


    「我是故意的。」他說。


    「什麽意思?」


    他手臂微微收緊,低聲道:「我亦想留住你。」


    我在他懷中怔了怔,片刻回過味來,心下不由又覺得酸楚。他為了心魄下屆來,本是要促成我與塗澤,但他心裏亦有按捺不住的私慾。莊子虞人間這一世,原也是痛苦矛盾的一世。


    我抱緊他:「子虞,你將心魄還給我試試。」


    廣陵說:「現在還早了些。」


    「你說的。方泊舟的一生太短了。梁蘭徵的一生也太短了。故而他們都回應不了你。但我想回應你。」我說,「你給我罷。我們試試。」


    夜色中,廣陵看了我許久,終於應了一聲「好」,而後低頭吻住了我。


    腰間的兩枝蠟梅散出縷縷幽香,這一吻溫柔綿長,仿佛浸泡在終年溫暖的逢春池水中,塗澤所說的神魂交纏,原是這樣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它可以輕易發生在心意相通的兩個人之間。


    隨著廣陵將那縷心魄渡還給我,我心中似有一頭暴躁的小鹿四處奔逃,伴隨著心口處的刺痛,許多畫麵在腦中紛雜而過,但仍是一個也看不清。我頭痛難耐,一麵嗚咽,一麵下意識想推開他。廣陵卻將我牢牢禁錮住,而後一股強大穩固的氣流入我的身體,鎮住了那個不安分的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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