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說說笑?笑?,登車前往兗州如今的治所盱眙。謝簡已在?府宅中等著了,三年過去,父親明顯要比當年洛陽離別時衰老許多。謝窈盈盈落淚,上前拜道?:「父親。」


    險些?泣不成聲。


    當年冒險從北齊回國是她做的最冒險的一件事,是春蕪告訴她,父親自願在?洛陽為質,為的就是打消那?胡人的懷疑讓她回到南朝,她一直擔驚受怕著,怕他會殺了父親,直至接到兄長的書信才放下心。


    但兩個「已死」之人,即便都回到南朝,也?不能見麵。直至如今,兄長有了同?朝廷對抗的實力,才終於可以不懼事情暴露,將她從臨海接回。


    「回來就好。」謝簡捋著鬍鬚,和藹地笑?,「禍兮福所倚。當年為父雖在?中樞,然一家人各自一方,不能團聚。反倒是如今『死』了,父女三人,才得團聚。」


    家人相見自是喜悅之事,夜裏,謝臨在?府中擺下宴席款待二人,一家人三年以來第?一回吃了個團圓飯。


    一家人說說笑?笑?的,很是熱鬧,席上,芃芃吵著鬧著要喝米酒,謝窈拗不過女兒,讓她抿了一小?口,小?丫頭?不勝酒力,不久便靠在?母親懷裏呼呼大睡了,謝窈不得已帶了女兒離開。


    再過了兩刻鍾,謝簡亦飲醉離開。廳中於是隻剩下沈硯與謝臨二人。四下裏丫鬟侍衛都遠遠地候在?廳下,借著幾分朦朧醉意,沈硯同?謝臨道?:「我觀天下必將大亂,兗州地處南北之間,兄長,要早做決斷才是。」


    他原任秘書郎,掌管宮中圖書經籍。這個官職雖不高,但人在?宮中,消息遠比其父、謝臨等地方官員靈通。在?目睹了大臣因勸諫皇帝而被虐殺後,在?三年前選擇了辭官避禍。


    春月透窗,隔紗朦朧。庭下海棠清香徐徐。謝臨醺醺然有了幾分醉意,放下手中青銅酒爵,沉沉嘆道?:「我又?何嚐不知這一點。」


    「南兗州這個位置,既是機遇,亦是挑戰。今上不過忌憚我挾州北叛,不敢過多逼迫,可若北方那?位真正南下之時,難道?會放過我這兗州?」


    這三年間,南北各自罷兵,倒是短暫地和平了幾年。北齊休養生?息,似乎無意南下,轉為整頓內政。


    前時推行的括戶與均田製已見成效,國家賦稅大大增加,兼又?大修律法,清明政治,不拘一格地用?人。整個國家欣欣向榮,已然走出了當年永寧寺大火公卿俱喪的陰霾。


    聽聞,那?主持《齊律》修訂的新任廷尉卿,才隻二十五歲。


    反觀南梁,皇帝暴虐,這三年來失了父親管束與北方強敵的侵擾,自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便越發地喜怒無常,狂悖無道?。莫說是重用?人才,三年前,便因任憑孌童與後宮嬪妃私通,生?子反認在?自己?名下,被繼任的尚書令柳蘊勸諫了幾句,結果非但不採納諫言,反將對方活活打死。


    沈硯即是因此事辭官,而謝臨看?在?眼裏,也?頗為心寒。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以此觀之,南朝的國運不會久遠。


    如他所料,此事僅僅隻是個開端,此事過後,蕭子靖疑心宗室士族欲奪其位,肆意屠殺皇親宗室、功臣名將,兼又?窮奢極欲,橫徵暴斂,百姓苦不堪言,三年間大大小?小?的起義爆發過十數次,建康政治崩壞,國家動盪不安。


    梁朝的經濟軍事人口本就比不過北方,被皇帝這般一折騰,差之遠矣。近年來,北齊一直在?邊境陳兵,這戰事,不會隔得太久了。


    謝臨手撫酒盞,眼中遍刻深重的愁思。沈硯緩緩飲盡杯中酒,慢條斯理地問:「那?景曜兄,是怎麽打算的呢?」


    「我欲傳書洛陽,假意與之結盟,換取一州和平。」


    沈硯以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個「魏」字:「他若南下,必然不會放過兗州。即便是結盟,也?隻是暫時休戰,等他打下了建康日後必將翻臉。景曜兄,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齊人吞噬建康而不管麽?如若真與北方結盟,又?置窈妹妹於何處。」


    謝臨長嘆:「能拖一日是一日吧。如若不是為了阿窈,我又?何至於猶豫。」


    自陸家出事後他便意識到了小?皇帝的暴虐,不欲再為這樣的朝廷賣命。然兗州地處南北之間,一旦開戰,首當其衝,必然會被卷進戰爭裏。


    他不欲讓他的兵為蕭子靖白白地犧牲,亦不打算與北齊正麵相抗。有意假意與之結盟,實則觀望。反正,他必不可能拿下建康。隻是考慮到妹妹卻心生?猶豫了。


    妹妹是從北方死遁回來的,魏王得知真相後,會不會大發雷霆?其次,妹妹也?當是不想見到他的,如若他賊心不死,知曉真相後強迫妹妹嫁他,又?當如何……


    謝臨顧慮重重,一雙眼空落落地望著杯中清酒,憂愁滿腹。屋外?,去而復返、前來尋找芃芃遺下的長命鎖的謝窈已立了許久,一手撫著窗欞,始終保持著扣窗的姿勢,背心卻如被夜間風露浸染,淒冷一片。


    良久,她收回手,沉默地踏著月色折返。春蕪默默跟隨其後。


    回到自己?的臥房裏,睡榻上女兒已然沉睡,她看?了芃芃日益有異於漢人的深刻五官一會兒,替她掖了掖小?被子,眼中柔情脈脈。


    坐回鏡台前,她取出一方上了鎖的小?匣子,打開後,裏麵呈著的赤繩金鈴光耀奪目,卻是昔年斛律驍所贈。


    她倒也?不是故意留下。這赤繩子一直係在?她的足上,彼時走的匆忙,並未解開,後來誤以為有孕,便猶豫是否要將它留給腹中的孩子,再後來回到臨海,雖被診出有孕是誤診,這條赤繩子到底留下了。隻是多年束之高閣,就如那?段在?北方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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