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說得不錯。自幼父親便更鍾愛長兄,常常將他帶在身邊歷練,形影不離,對自己就難免疏於關愛。上有長兄,下有幼妹,三人之間他總是被忽略的那一?個。


    他很?早就知曉父親的一?切都將由長兄來繼承,既有權力,也?有責任,所以他從未肖想過什麽,隻是羨慕長兄能得父親喜愛罷了。


    他也?不是天性?就喜歡吟風弄月,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的呢?是從父親北征柔然回來後生?了一?場大病開始,他與兄長輪流侍藥,一?日輪到他時,父親語重心長地同他坦白了長兄的身世,要他起誓,永生?永世都不要與長兄相爭,但或許父親也?覺得虧待了他,並未要他盡力輔佐。


    此後不久父親便去世了。父親去後,他便如他所要求的那般,長兄喜歡爭權奪利,他便淡泊名利,長兄喜歡殺伐畋獵,他便醉心書學,就算是同是喜愛書文,長兄喜歡質樸古雅的漢魏文章,他便轉學綺麗繁複的南朝駢賦。


    他甚至想過,若長兄有朝一?日得登大寶,他便做個痛飲狂歌、醉心文藝的陳思王。卻也?險些忘記,即便是與魏文同胞所生?的陳思王,也?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語。而長兄從來就不與他親近,自這次南伐歸來,更是愈發冷淡,隻是因了近來婚儀二人關係才有所好轉。


    青年郎君的沉默無疑是一?種?默認。裴羲和沒再逼問?,含淚淒楚一?笑:「所以我求求羨郎,就算是為了你自己,也?要把屬於你的都拿回來,不要做人刀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她話音才落些許,寂寥無人的空巷子裏,忽響起兩聲清脆的拊掌聲音。斛律驍從街巷盡頭走?過來,笑得良善和煦:「任人宰割?裴七娘子真是口齒伶俐,說黑成白,未能出仕做個言官,是大宗正之失職。」


    他的突然出現令二人皆是一?震,裴羲和不知方才的對話叫他聽去了多少,害怕地躲在了情?郎身後。斛律羨看著愈走?愈進的兄長,眼神微閃,澀聲喚了他一?聲「阿兄」。


    「別?叫我阿兄。」


    他隻著了件銀線繡麒麟的單衣,身後跟著十七十九兩個,月光滿身,照在他腰肩銀線上反射出泠泠的冷光,如披銀霜白雪,周身皆似泛著一?團凜冽的寒意,「我沒有你這般……」


    他想說不顧家仇與裴氏女攪在一?起的數典忘祖的東西,礙於裴羲和暫且擱下了,視線冷冷劃過弟弟背後瑟縮躲著的少女,「至於你。」


    「河東裴氏真是越來越不濟了,深更半夜,一?個才死了祖父親兄的在室女不去守靈,倒跑出來和外男私會,挑撥人家兄弟感情?,河東裴氏就是這麽教女兒的嗎?」


    被他辱及家門,裴羲和臉漲得通紅,怯怯拉著情?郎衣袖淚如雨落。斛律羨亦是麵頰發燙,薄唇微動想為心愛的女孩子辯解幾?句,即遭了兄長惱怒的一?瞪:「回去!」


    二人隻好分開,一?個隨了長兄乘車回家,一?個顏麵大慚,嚶泣著掩麵逃走?。靜寂的裏巷又恢復了方才的寧靜,白月下射,街道坊牆都似盈上一?層冷白的珠光。一?道人影悄然從坊牆後跳下,自另一?個方向?往西邊去了。


    *


    城西壽丘裏的斛律氏府宅裏,聽泉苑中,謝窈正在燈下翻閱一?卷後漢時史學家謝承的《會稽先賢傳》。


    她心不在焉,手肘枕在書頁上許久都未翻動,一?雙含情?杏眼如春水凝波,久久地看著燈上跳動的燭火。


    斛律驍還未回來。


    他走?得匆忙,好似連披風也?未帶,如今雖已開春,春寒料峭,洛陽晝夜溫差又大,夜裏滴水成冰似的,便有些擔心他會著涼。


    春蕪在側看得心思惶惶,女郎不會是對那胡人生?出感情?了吧?不動聲色地上前替她披上一?件雪白的貉子毛披風,勸她:「已經?二更天了,夜裏冷,女郎別?看書了,早些休息吧。」


    將書自女郎肘下抽出,瞧清她看的是陳業滴骨驗親一?頁,拾過枚鎏金鸚鵡紋書籤插在書裏即放回了書架上。謝窈於是點頭:「也?好。」


    春蕪扶了她去寢間,方欲躺下,屋外的侍女便來報:「王妃,殿下和二公子都回來了,眼下去了祠堂那邊。」


    她輕輕點頭以示知曉,侍女知她等了一?晚上了,又試探地問?:「殿下回來了,您要過去嗎?」


    她過去做什麽?謝窈微微臉熱,本想叫人送件衣服,瞧見侍女一?臉的期待,似是在窺探她的情?緒,心底便生?了惱,冷道:「我累了,先睡了。」


    他那麽能折騰,隻是一?晚上而已,難不成還會生?病嗎?


    這廂,斛律驍擒著弟弟下了馬車,徑直去了祠堂。


    烏金的馬鞭攥在手裏,他將斛律羨按倒在祖宗牌位前便開始抽打。斛律羨一?聲不吭地任他責打,等到二十鞭抽完,已是冷汗淋漓,滴水成冰的天兒,髮絲上亦滴下冷汗來,他卻始終固執,連聲冷哼也?不聞。


    斛律驍失望不已,握鞭的手皆在發抖:「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


    「裴家算什麽東西,當年母親生?下我不過三個月,裴司空便一?紙禦狀告到高煥那兒,說我是前朝的餘孽,全?家都險些掉了腦袋,我看在他中風遭了報應不予追究留到今日已是仁慈,你卻和他的孫女攪在一?處!還叫她試探出我的身世,你當真以為,我這個位置坐的很?舒服是嗎?」


    母親同裴家的這樁舊怨是斛律羨從不知曉的,當即如同遭了盆冷水迎頭灑下,身子冷得如同濕木。惶然道:「我當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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