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不曾聽說過拓跋魏麽?」


    斛律驍深深嘆息一聲,劍眉緊皺,「當年皇魏受天命而立,定都洛陽,佛陀東來,釋教大興。王公貴族紛紛棄家為寺,開窟造像,這些石像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


    「這尊大佛,則是依照魏朝高祖建元皇帝的相貌所塑。」


    建元帝。


    謝窈秋波微動。


    這是拓跋魏的一代雄主,她曾有所耳聞。是他一手促成漢化改製,變稅租,定姓族,興學校,遷洛陽……讓魏朝一個由遊牧民族建立的王朝徹底轉變為中原王朝,發展至今日,竟有了與承晉室璽綬的南朝爭正朔的資本。


    但也是他,因遷都洛陽而導致北方六鎮的鮮卑軍士地位降低,最終爆發起義,引兵入洛,再有高氏篡權,柴天改玉,最終葬送了這個經他手才變得強盛富裕的王朝。


    她無心與他談論他們的舊事,但見他麵上頗為失意,心中微訝,敷衍了句:「石像很漂亮。」


    「你是死人不是?」


    斛律驍一時氣得笑出了聲,罵她:「對牛彈琴!」


    謝窈漠然側首,再一次看向了車窗外的石窟。「公明儀為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矣」,她並非聽不懂,隻是不想搭理罷了。他的事,與她何關呢?


    見她不理,斛律驍心中一時也頗覺諷刺。他和她一無知婦人說這些做什麽。瞧她這愛搭不理的樣子,他竟想告訴她自己的身世。


    *


    大軍未曾停歇,渡伊河北上,迢遞東去,最終渡過洛水向洛陽城進發。隨他返程的數萬大軍大半駐紮在了城外的大營,隻餘千餘眾簇擁著魏王車駕,經洛橋渡洛水入城。


    城中早已警戒,清道止行。宮城的正門閶闔門前,皇帝高長浟親率了一幹文武大臣等待,身後的城樓上,則立著皇後鄭氏同皇太後裴氏。


    隻可為天子打開的大司馬門此時洞開,隻等魏王率軍歸來,入宮宴飲。而銅駝大街兩側,執戈拱衛的禁軍五步一設,自閶闔門一直沿銅駝大街排至外城門宣陽門外去。


    自晌午便出宮等待,還隻十五歲的少年天子難免麵現焦灼,大有厭煩之態。身側侍立的宦官察言觀色,立刻勸道:「聖上且稍安勿躁,莫要惹了魏王發怒。」


    天子是斛律驍所立,一向畏懼他,聞言立刻換上一副強顏歡笑的神情,中書監裴獻在側瞧見天子這幅畏懼模樣,不由暗暗搖頭。


    權臣當朝,帝星隱曜,齊室危若累卵,天子卻還一幅畏敵如虎的昏昧畏怯。虧得那人此次南伐受挫,若以南伐之功,逼迫天子賜九賜而受禪稱帝,他們這些擁護齊室的大臣都得身首異處了。


    城中百官翹首,萬姓以盼。城外,斛律驍才渡過洛水,更換了原先的車騎,改乘皇帝禦賜的金車大輅。


    來時既和他同車而來,此時換乘車駕,謝窈料想便不會要她同車了,立於車前半步未動。斛律驍卻皺了皺眉,催促她:「愣著做什麽,上來。」


    竟是要她也同車入城的意思。


    謝窈遲疑道:「妾一婦人,恐怕不合適。」


    大軍入洛,天子接迎,萬眾矚目。莫說她無名無分了,即便是他的妻子,也斷沒有與他同車入城接受天子覲見的道理。


    斛律驍冷笑:「叫你上來就上來,矯情什麽?你以為你是漢代的班婕妤?卻輦之德?」


    所謂卻輦是漢成帝班婕妤的典故,謝窈心中微震,她算什麽班婕妤?他更不是皇帝了。


    帶她一個沒名沒分的婦人去見他們的天子,又成什麽體統。


    這人果然狼子野心。


    「你先與孤同車入城,去孤的府邸,不會叫你麵聖。」


    似是看出她心之所想,他補充說道,頓了片刻,語帶嫌棄:「自然了,你也沒有資格站在孤的身邊,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誰又稀罕與他同車麵聖了。


    謝窈不為所動,麵無表情地籠好紗帽,與他登車。


    車駕於是入城,銅駝大街兩側此時已擠滿了前來圍觀的百姓,被禁軍攔在身後,擠做了數道裏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的圍牆,屏息等待魏王車駕駛過銅駝大街兩側的百官官署,駛入宮城。


    羽蓋華蚤,畫輪朱旗,五馬並轡在前,騎衛拱立在後,車駕浩浩蕩蕩,威嚴肅穆,洛陽內城萬人空巷,觀者如堵。


    金車寬敞軒麗,並無車廂作掩,隻有織金紗帷自華蓋頂上籠下,車前懸掛珠簾,堪堪遮住二人身影。百姓很快發現了車中與魏王並肩而坐的麗人,不由議論出聲:「那個女人是誰?是魏王的妻子嗎?」


    「魏王何時娶了妻?」


    「長什麽樣?看得清麽?」


    百姓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爭先恐後地擠至車駕旁爭看婦人容貌,數萬道視線若厲矢向她匯來,透過車駕上懸掛的珠簾迫到謝窈臉上,她如芒針在背,麵上不動聲色,籠在絹袖下的手指卻微微收緊。


    百姓的議論聲聲入耳,斛律驍薄唇微揚,料想她是第一回經歷這樣的場麵,露怯亦是難免。拉過她的手安撫地攥於掌心:「別怕。」


    早晚要再經歷一次的,屆時百姓山呼萬姓俯首,遠比今日盛大。


    謝窈長睫微垂,怔怔看著衣裙上繁密的暗紋纏枝花,默然不應。


    她實也不是畏懼。她也曾乘車經過喧嚷的鬧市、水泄不通的人群。隻是那時,她是作為出嫁的新婦,駕馬引導在前的,是陸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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