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對相辜春叮囑,自己的眼皮卻已經快要張不開。


    相辜春也向大門的方向看去,忽而想起曾經師尊與他說,命運無常,有時跋涉沙漠終見綠洲,有時幾步大意便被索去性命。


    如今這幾步,就像是老天爺開下的一個玩笑。


    相辜春啞聲說:「微生,我們和這天道拚了吧。」


    微生怔愣了一刻,倏然咬緊後槽牙,應道:「好。」


    之後的記憶如蒙上了層水霧白紗,微生半分也想不起他們是如何爬過這段路。


    大抵不過是手腳並用,誰撐不住了便由另一人拖曳前行。


    直到門檻撞在了腰上,頭髮裏的雪團也變作了一灘冷水淌進脖子裏,他才稍微找回了神誌和四肢關節的痛覺。


    夜裏的雪子像是在發光,微生呆呆看著那已被房簷收攏進矩方一塊的天空,那裏光華燦燦,如靈光繚繞仙島。


    他喃喃自語道:「今年的第一場雪。」


    又用手指勾了勾相辜春的衣袖,說:「仙君,我好像知道了,今兒你坐在那木板凳上,清透的就像是這雪一樣。」


    相辜春掐著微生的虎口,漆黑的眼底映出透亮的琉璃世界。


    進屋後有了四壁擋風,有了房頂遮雪,更萬幸微生這間小破屋地方就那麽大,他扯到床被子把兩人裹住,卻也沒有力氣上榻。


    隻能席地而坐,更遑論配藥包紮。


    微生半點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他一時清醒一時糊塗,覺得以後恐怕要變成個癱子,無端生出些害怕。


    可是轉眼那恐懼像是一縷煙升起,又消散不見。


    他本應該已經適應了所有的失去。


    兩人不敢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貼的太近,他們能感覺到彼此的顫抖,聽見對方的心跳。


    微生說他從前並不住在這村子裏,他幾乎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得太長,講到這些的時候,他倒忽然很慶幸修士已經發現了他的異常。


    他小時候被養在南邊的漁民家裏,後來被變賣到了北方,中途遇上一場邪流,他們那車孩子全都跑散,他被一名下修界的醫修老道收養,過了兩年的安定日子。


    再後來老道也沒了,他顛沛流離,又從北方走回了南方。


    微生氣力不濟,隻絮絮耳語,好像說的都是甚麽無關緊要的閑話,輕飄飄的如屋外紛紛的雪花。


    相辜春每次都在話尾應聲,再補上幾句,他沒有什麽好講的過去,那身世事連含山有雲都少有人知,聽來亦十分荒誕。


    他想說自己其實並不叫薛聲,而是名作相辜春,但這個名字出自嚴遠寒,相飲離也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相辜春」。


    師尊不認為他能給這孩子冠姓,也不覺得人和劍能共用一個名字,然而那時這名姓已被他記住,太清宗更是有不少人這樣喊他。


    相飲離不知為何一直叫他「阿雪」。


    話到最後微生已不知曉在胡言亂語什麽,窗外的天似乎在慢慢變亮,又也許是他的幻覺。


    隨後他聽見了幾聲驚呼和喊叫。


    微生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他這一昏便是兩天一夜。


    村民們發現他們後,當機立斷兵分幾路,村子裏的人不會正兒八經的醫術,但平日裏上山打獵採摘難免受傷,緊急處理個傷口還是勉強可行。於是留下幾個有經驗的負責照顧,其餘腿腳快的則下山去請大夫。


    慢慢的喧譁聲小了下去,又是一個黃昏。


    微生迷迷瞪瞪睜開了眼,側頭看去,窗外群山素裹銀妝,皚皚的雪上鋪滿落霞,流光溢彩。


    視野內的白霧散去,他看見相辜春趴在房間裏僅有的一張小木桌上,手裏是那把從天而降的劍。


    修士頭上裹著紗布,披了不知誰家給的衣裳,伏在桌上變扭地睡著。


    他那身灰白色麵料的麻衣也染上了躍窗而來的光芒,像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微生想要起身,然而四肢百骸如同被車馬來回碾壓過幾次,劇痛爬滿了每一處關節。


    他忍不住低吟出聲。


    伏趴著的修士猛地醒來,幾步上前,坐在了床沿。


    「可還好?」相辜春邊問著,一手倒了杯水給他。


    清甜的水沖淡了口裏的血腥味,死裏逃生,兩人的情況竟是互換了。


    修士的恢復力不容小覷,辜春劍的回歸更是大大為劍主滋養了靈力,反觀微生這副凡胎,受了那幾擊還能不死,可以說是十分的命硬。


    「我已讓村民去通報了最近的宗門,也暫且設下靈屏,你安心睡著,無需擔憂。」相辜春探過微生的脈,已離了衰危之象,心口的大石落了地。


    微生目光微凝,他這破屋子也沒工夫置辦多好的簾櫳和床帳,瑩瑩雪光毫無阻礙地映入室內,將眼前修士的麵孔照得在一片明亮中。


    修士膚色蒼白,纖長的眼睫輕輕張闔,側臉輪廓浮出一層絨絨的薄光,好似誤入塵寰的真仙在紅塵裏稍有出神。


    成束的光亮中揚著塵埃顆粒,如爍星飛螢,靜謐安寧。


    微生輕聲道:「多謝你,仙君。」


    相辜春摸摸他的額頭,已不再滾燙。


    窩在厚厚被子裏的少年手長腳長,卻又是一副細骨架子,力氣不小,能扛兩桶水在村子裏走個來回,也能拖著獵物在曲折的山道上健步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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