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老先生指了指頭頂,「後來天便塌了。」


    孩子們在庭前打鬧,風垂下許許多多的枯黃的落葉,「那日黑渦在天,我們無路可逃,到處都是慘叫,有好多修士在炸丹,天上下金子一樣……等到終於暫時安定了後,他的劍靈找到了我,它說其實他的主人不想等這一百年,看我太火氣了才不來尋我。而我其實沒有修仙的根底,他就想要去找一個不損正常壽命的散盡修為的方法,誰知還沒有找到……」


    相辜春垂下眼,道:「節哀……但心意相通,亦是無憾了。」


    「是這樣講。」老先生枯槁的手指拍了拍桌案,「從前我們也戲說起要一同建間書閣或學堂,如今隻留我一人,邪流災禍後,總是還要有人來教書,來寫史,去朝堂當個好官,救一救這禍亂中活下來的百姓。」


    老先生含笑看著相辜春,明明在笑,眼底卻有水光,以及那已被歲月沖開的悵惘,「你問我為什麽惘然,我給不了照本宣科的答案,但也許是因為,我有那麽一點兒孤單。」


    他輕嘆一聲:「一百年吶,多麽的長。」


    一百年,本是凡人一生壽數,是修士的彈指揮間。


    相辜春從老先生的學堂走出來,陌生的情緒脹滿他的心房,沉甸甸令他喘不過氣。


    相飲離聽罷他的講述後,抬手揉了揉他的發頂,輕聲道:「你作何想呢?」


    「人似乎很害怕孤單。」相辜春如實答他,「一個人幽居獨處會孤單,許多人熱熱鬧鬧也會孤單,我坐在房頂上瞧天邊雲彩的時候,太清的師兄就說我看起來形單影隻,十分孤寂。」


    他擰眉頭不解道:「可是既然無論怎樣都是孤寂,天長地久在邪流亂世中不過浮萍落花,何必與人結交,再去添更多的孤寂。」


    相飲離頷首道:「你悟得不差,隻是還沒有透。」


    但相掌門又未給他更多的指點,隻是道:「人便是這樣複雜,為師希望你通透人情,不受人欺負,可是一想到如果有一天為師不在,留你一人,我又希望你永遠不要透。」


    「為什麽您會不在?」相辜春眼底清澈一片,他不是孩童般的天真稚嫩,問的真切。


    他體內相飲離的一縷魂魄必然會回到本體之中,他歸魂散體,也便不會理解師尊所言的這個假設。


    相飲離不語,溫聲笑道:「那我希望阿雪能自己尋到答案。」


    *


    又過百年,當相辜春被相飲離從邪流浪潮將要淹沒的山洞傳送出去時,他其實都未能明晰師尊話中的那個答案。


    不過那時他已是名動天下的含山有雲的大弟子,與虛步太清的周淩並稱雙絕,周淩除劍聖威名外,還有個含山掌門繼承人的名頭。


    而舊傷難愈令相飲離已近強弩之末,他自知自己的嫡徒並不能擔修真界的大任,故而有意讓權於宗門真人,以盼尋得長久之法。


    也許相飲離對自己會死在邪流裏並不意外。


    這是他很早以前就隱約明晰的天命,而當他家大徒弟冷靜地要歸還魂魄為他妄求那一線生機時,他便知道眼前這個少年已然不再是那個總是杵在他院子裏發呆的冰疙瘩。


    他有了執念,懂了何為不舍。


    實在是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邪息瀰漫,滾滾流潮,相飲離靠在洞壁外,感受著那將要倒灌的邪流帶來的地脈迴響。


    這位名振天下的大能忽而想起當年在上修界宗門時,他剛出外歸來,他的師尊就拎著仙釀葫蘆,領著個少年人到他跟前。


    老仙尊將那少年往前一推,道:「飲離吶,我在外麵給你撿了個師弟來,麻煩你幫為師照顧一下哈。」


    那少年眼神傲然,繃著一股傲氣,半晌後才幹巴巴喊了聲:「師兄。」


    嚴遠寒一貫如此,從小就冷著張臉好像誰欠了他幾百萬靈石一樣,宗門上下裏誰也不想搭理他。


    也就是相飲離,又當師尊又當師兄地照看。


    其實相飲離也知道這小師弟會偷偷幫他趕魔獸,收拾那些嘴巴不幹淨的門徒,去了解他十分有興趣的下修界。


    遮蔽掉殘忍的情仇愛恨,是嚴遠寒讓他一直認為那地方繁花似錦,美好的像是一個夢境。


    少年的劍越來越快,有一日也能擋在了師兄之前,不令邪物侵擾半分。


    大冰塊嚴遠寒來請與他結道侶那日,上修界雲霞蒸騰,他禦劍帶相飲離去到一處山崖,紅霞掩住了他麵上的緋紅,萬裏流光,邈遠浩大。


    他將寂霜劍按在了相飲離的手裏。


    劍修交出了自己視為性命的劍,當做了聘禮。


    嚴遠寒用力地握著他的手,凝著他的眼睛,說:「師兄,和我做道侶!」


    他們確實過了一段很好的日子,隻是可惜天不遂人願。


    相飲離心繫天下,掛念頗多,那些關乎修真界,關於萬千蒼生黎明的惦念,在行到終末時,終於如流雲逐日,漸漸離他遠去。


    嚴遠寒想要保護師兄,可是他的這位師兄其實在絕大多時候,並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他有赫赫威名,是一宗掌門,是天下信仰,手裏一把別長亭所向披靡,再沒有一麵靈屏比「相飲離」更要讓人安心。


    可是窮途末路當前,他也什麽都不是了。


    相飲離解下別長亭上冰藍色的劍穗,那劍穗本是一對,內有傳音法陣,隻是早已在廝殺中損壞,眼下便隻是一個殘損的穗子而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路邊的師尊不要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隱水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隱水迢並收藏路邊的師尊不要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