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收回視線,沒再多想。天盡處的灰雲堆積得越發多了,清晨起了一層厚重的霧氣,裹著冬日的寒風席捲而來。


    腰上的刀在滿目雪色裏竟然顯得更為顯眼,淺淺的一層,冰錐上了一層色似的。


    遠處的角聲再次響起,重疊的馬蹄聲比前幾日更為響亮,對方似乎知道赫連允這位勁敵到了,忙不迭要壓上大軍,一決死戰。


    周檀至今沒見過窮髮部的掌權人,隻聽說對方那一大家子跟人丁稀薄半點不沾,膝下子女能塞出個前鋒營。


    他半夢不醒地問過赫連允幾句,沒曾想這人垂下眼皮,隻管用床上的毯子勒緊自己的脖子,輕輕撫過:「不記得。」


    「隻管他用什麽刀,弓法如何就夠了……」後來赫連聿甚至多嘴補充說:「誰管他長相怎麽樣眼下有沒有痣?」


    話是越說越奇怪,周檀沒再問這兩位不靠譜的,但今日大軍到了,他透過千裏望,竟看見了一張滄桑的、半死不活的青白臉皮,這樣命不久矣的一張臉,怎麽還被活生生拖到了前線來?


    傳言窮髮部的那位年紀不大,出生至今滿打滿算也就四五十年,能跟赫連氏這兩尊「凶神」纏鬥許久的,怎麽也不該是這麽一副站也站不起來的……將死之相。


    塞思朵放下自己手裏的另一枚銅管千裏望,她的唇微微絞起,反而刻意避開周檀的眼,隻說:「張弓。」


    弓弦拉動的聲音響起。


    赫連允按住周檀的後頸,半遮半掩將他拖到身邊。溫熱的氣息正噴吐到他脖頸間,赫連允一手按住他彎弓的扳指,低聲說道:「不必用那麽大力。」


    周檀鬆開發白的指節,抖了抖沾雪的睫毛。城牆上人人挽弓,但沒人射箭,赫連允神色不變,依然盯緊了,那越聚越多的黑漆漆的窮髮騎兵。


    他身上的毒沒解,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但看上去竟然沒什麽變化,沒瘦也沒清減,肩膀照樣寬,照樣能頂著那身壓垮腰的重甲來回行走,看不出頂點兒病態。


    跟座山似的,不騫不崩。


    周檀按住指頭尖,他自己聞不到自己身上那層味道,哪怕他幾乎有六七成把握春庭月能解赫連允的毒,可這前朝舊毒,早就埋進墳墓裏去了。差一厘,謬之千裏,沒人敢賭。


    大兵壓境,風吹得越來越響,騎兵做先鋒,後麵跟著重騎,像座移動的城池,地動山搖,地動山搖……


    白石,白石!


    周檀眯起眼睛,電光火石一瞥,赫連允已經瞧見了他的神情,搖搖地打出個安撫的手勢。


    看來軍械部那群挖地洞的土撥鼠最近沒吃白飯。


    塞思朵折身去東側,重甲隨著動作響成一片,第二重城樓呈「凹」字形,管建造的軍械部總有一堆套話講,說這「凹」字易守難攻,東西翼相互照應,中部更是狹窄,能卡住對方破門的先鋒軍。


    重弩在城頭上安置了一片,對方早已用光了僅剩的硝石,不會再有什麽超乎人力的東西,能撼動這第二重保險。


    東西兩頭都分了點人,周檀放下手裏的千裏望,琉璃片上已經蒙上一層濕霧,天越發冷了,雪也將是要下到高?潮了。


    他已經能看清楚底下投石問路的重傢夥,但那位半死不活的當權人,怎麽如此僵硬?


    倒像是活生生被綁了來。


    巨石被拋擲,生鐵履帶迅速轉動,將外層的防護做得妥帖,但石頭破風而來,帶的不隻是自身的重力,大力之下,破洞打出一片碎屑,東側的女牆轟一聲炸響。


    破損自然是難以避免,隻是這飛來的陰影不隻石頭,那一堆不是人也不是鬼的東西跟著再一次上了牆,混著一片人慾作嘔的氣味。


    太難忍……


    ——


    「砰——」


    東翼,女牆上的磚石炸開一蓬,碎片稀稀疏疏落在城頭。塞思朵掩住腦袋瓜,一頭翻身躍下,半隻腳還沒下去,看見一道白色身影,傻了似的,還在爆炸的地方愣著不動。


    衝撞來的力道帶走了她的兩枚錘,她一手在空中揮打,眯起眼來辨認那傻子。


    剛認清人的臉,「娘的……」塞思朵破口大罵,左右閃避:「你個醫女湊什麽熱鬧。」


    在手腕上下滑一些,那兩枚重極了的銅塊居然在陸承芝的手腕上停住了,她用兩根指頭,捏什麽髒東西似的,將兵器扔回去,腳下疾奔在搖搖欲墜的城樓之上,一手舒張,揮出一片紅雲,那是粉末狀的辰砂。


    紅彤彤的辰砂碰到了那些鬼兵,居然像水進了油,嘶喊聲哀嚎聲一時間不絕於耳,陸承芝身子一矮,一腳踹開一黏糊糊的死人頭,嘴裏發出了什麽離奇的呼號聲。


    沒什麽音調,稀碎的曲兒。


    但她嘴唇上不是笛子也不是簫,竟是一根中空的南芷草。細細的一桿草莖,被她用作樂器,那聲音很細很碎,居然還能壓過對方狠狠搖晃的銅鈴聲。


    她人單薄細瘦,又穿白衣,站在屍山血海裏,像半沉的月輪。刀倒是還沒用上,刀鞘脫落一半,掛在她腰間。


    塞思朵話還掛在舌頭上,被沖她跑來的醫女一手戳進兩根草莖,鼻孔翻了天的酸。


    這群鬼物的味道終於被壓製下去,她重新抓回自己的兩枚銅,發覺連眼裏都看清了些。


    「雕蟲小技。」陸承芝從她身側擦過,腳下一灘腥水。城頭被她踩得如履平地,連四處亂飛的箭羽都沒有幹擾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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