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鐵?」燕沉之聞聲,輕微眯起眼,碎雪落在他睫上,勾得睫毛微微打顫:「哪裏來的?」


    「中州商會……」塞思朵道:「人家現今是坐擁金山呢。」


    鐵甲在這地方是金貴貨,比錢值錢,比肉來得香,燕沉之不著痕跡地露出一絲笑,撥弄手中珠子:「怎麽?羨慕了?」


    「不……」塞思朵哼弄一聲:「自己又不是沒有。」


    話是這麽說,但她臉上的委屈快要溢出來,從昨晚開始便不停有人翻山越嶺去看熱鬧,回來了嘖嘖稱奇:「東海鐵啊,還是上乘的。」


    這年頭車馬貴人力貴,燕沉之往海州逛了沒幾個月,整個沉山騎都像是斷了奶的嬰孩,軍費捉襟見肘,更不用提換新衣的事情,去中帳嗚嗚嚎哭,又覺得丟臉,畢竟自家富久了,從來都不用看,中帳打算盤的什麽臉色。


    燕沉之意識到她的意思,發覺整圈的灼灼目光全定在自己身上,他忍俊不禁:「好,年終大比,若是贏了,都有。」


    ——


    議事廳捲起半道簾。


    周檀仰坐,兩眼沒聚焦,他困得腦殼向下點,議事廳中人來人往,熱鬧得人聲鼎沸。他微微前傾,凝視鋪展開來的輿圖。


    要事不避嫌,這早已是共識,沒人把周檀當外人,他要過問的事情暢通無阻。


    但他一貫不出麵不動彈,窩在帳子中懶懶散散,這算是第一次出麵,在議事廳落了坐。


    他傾耳聽,並不發話,先走的照樣是錢糧的事兒,於錦田嘴皮子一碰喋喋不休,罵完了東家罵西家,直到赫連允點頭答了話。


    《冶礦圖》就鋪在手掌下,周檀仔細看,心裏漫上來一層近乎荒謬的可笑。


    江湖傳言甚囂塵上,所謂的「瘦金體」說的永遠是人,連紀青都篤定這「霜霧之交,瘦金之體」,說的是霜霧之交出生的人。按照生辰摳這八字,倒教周檀直接踩上去了,條條都中。


    但如果瘦金的傳言真的指向冶礦地點,當年,為何會有人在忽裏台草場前,留下這麽一卷詳細標註的圖紙,引誘中帳去挖掘深埋在地下的礦藏?這一份好心的贈禮來處不明,未免叫人憂心。


    赫連允批示文書,文書成遝,他走筆很快。他眉宇冷靜,似乎從昨日的突發病症裏全然恢復,抬頭瞧見周檀的眼神半晌沒走,輕微地回應了一絲安撫的笑意。


    「不必擔心。」他無聲說道。


    周檀收回眼神,指尖按上輿圖上的燕山之口。燕山形狀如鋸,在輿圖上拉出一長條,暗藏無數別道,用紅線標註在暗黃的紙麵上,周檀眼神輕掃,暗暗記清楚所有線條。


    他腦子中的弦始終繃著,直覺總說,風中的腐臭味道,尚未驅散。


    有備總是無患。


    有人提及缽頭摩華,聲音很低,周檀聞聲抬眼,麵生的文士沖他躬身示意:「在界橋上卡住了幾位,也查過舊宗卷,他們內部分化太強烈,我們捉住的,姑且隻能說是——最外層的蟻蟲。」


    世人往往不願自視為螻蟻,缽頭摩華的教義卻並非如此。他們有相當多的虔誠教徒,自稱為螻蟻,願為紅蓮轉生的真佛驅使,無孔不入地散進各地,過上和普通人無異的生活,直到接受一紙「神啟」。


    「螻蟻接受神啟,方能成人……」那文士的聲音溫和:「人也有三六九等,一步步向上爬,讓教徒們能看得見未來。」


    「但他們不會爬到教首……」周檀說:「是麽?」


    「自然,教首天生有靈,沒人能替代他的地位,爬上去的螻蟻,頂多能成為教首行走俗世的代表,再要往上,不可能了。」


    有希望,希望卻有限,周檀支住下巴:「還有什麽訊息?」


    「沒有了,舊卷也有限,傳聞雖多,未必可信。」


    「是……」周檀點頭認可道:「未必可信。」


    缽頭摩華轉移在無數城池之間,擁有密集如蛛網的落腳點,居無定所雖然漂泊,但無論南郡還是北地,都無法及時找到他們的駐地,擊毀他們的巢穴。


    他們漂泊、轉移、借龐大至極的關係網絡吸納錢財,容納灰暗血腥的交易,盡管目前沒什麽大的亂子傳出,以他們興風作浪不吝殺戮的作風來看,遲早會捅破天去。


    南邊的信函又拖慢,隻怕調查也沒什麽突破性的進展。但蛛絲馬跡匯聚在一處,總要指向一座濱海的城池——東舟。


    赫連允的生母,赫連允的胎裏毒,東舟那一場死傷慘重的剿殺,那傳說裏不知來處的鬼兵,無盡詭異,盡在東舟。


    鬼兵究竟從何來,又是誰在豢養,周檀沉思一陣,發覺樹敵實在不少,甚至能說個個有嫌疑。他吐出一口氣來,忽有一陣熱意傳到指腹。


    「東舟……」他嘴裏尚在喃喃自語,赫連允刮過他的指尖,說道:「別再費神,歇一歇。」


    議事廳裏走光了人,外頭的灶房正飄著熱煙,人人聞風而動。


    周檀回握赫連允的手,指尖上不怎麽老實,左右微微搓:「不費什麽神。」


    赫連允坐臥都如常,腰板筆直,臉色也沒什麽波動,沒有絲毫的病氣,周檀從上到下看過一遍,暫且放心去。


    熟悉的熱度傳遞過來,周檀直起身來,忽然意識天放晴:「今日倒沒下雪。」


    「是……」赫連允說:「會停一陣子。」


    梨花潮的前章算是過去了,它雖未停止,大潮來臨的前夕,總要給人留有一線喘息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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