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時節的玉寨山,碧空如洗、鳥唱蟲吟。


    通往蟒頭嶺的崎嶇山路上,蘇臨風躲在一株古鬆背後驚愕得半張著嘴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丈開外的左前方草叢中,一隻體態嬌小的黃鼠狼竟然像騎馬一樣,驅趕著一頭灰黑色的“掛甲王”!


    蘇臨風雖然是書生一個,卻是出身於獵人之家,也曾多次跟隨父兄進山打獵,深知掛甲王的厲害。


    俗話說“一豬二熊三老虎”,說的就是這種掛了甲的成年野公豬比熊與老虎危害都大、極難對付!


    除了它那鋒利的獠牙讓人打心底兒發怵以外,掛甲王身上那層砂礫、鬆油混合而成的“盔甲”更是刀槍難入,讓壯年好獵手都頗為頭疼!


    而此時,那頭不懼猛虎、不怕獵人的掛甲王,竟然像隻溫馴的小馬駒一般,被黃鼠狼騎在身上,不時用它那膨鬆漂亮的長尾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慢騰騰地向前走去。。


    蘇臨風知道黃鼠狼這種小家夥頗為神秘厲害,在民間位列五大仙家之一。


    除了親眼看到過黃鼠狼像騎馬一樣趕走人家的大雞以外,蘇臨風更是聽說乃至見識過很多有關它們迷人附體的種種怪事兒。


    但是,蘇臨風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小小的黃鼠狼竟然能夠讓成年掛甲王俯首聽命!


    那些嬌小玲瓏的黃鼠狼什麽時候竟然有了如此大的胃口?


    蘇臨風從樹後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順著那隻黃鼠狼的蹤影向左前方一看,這才知道真正令人瞠目結舌的還在後麵:


    十多丈遠近的荒草亂藤中有塊巨大的青石。


    青石周圍,則是密密麻麻一大片、足有數百隻黃鼠狼像是訓練有素的將士一般,齊刷刷地匍匐在地,像人那樣恭敬而整齊地進行著叩拜的動作。


    在距青石數丈遠近時,那隻驅趕成年掛甲王的黃鼠狼輕輕跳下,掛甲王卻低頭加速猛地衝向前麵那塊巨大的青石,瞬間撞得頭破血流、腦漿迸出,像擺在青石前的供品一樣。。


    青色巨石上,赫然高坐著一隻身體碩大、毛色如雪的黃鼠狼!


    讓人更為驚愕的是,那隻白色的黃鼠狼兩隻前爪捧著一個湖綠色碗狀物,竟然像人品酒一般悠然地啜飲著。。


    蘇臨風是玉寨山南麓明經書院的秀才。


    由於明年便要舉行秋闈鄉試,故而田假剛剛結束,蘇臨風就收拾好書卷行李,背上那個土藍色粗布包袱抄近路趕往書院,卻沒有想到在半路上竟然碰到這種稀奇的情況。


    看到如此罕見的一幕,蘇臨風稍驚即定,很快就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兒:自己這次竟然碰到了傳說中的黃仙拜祖。


    山民們世代相傳,說是如果遇到黃仙拜祖時切切不可打擾它們,否則的話一輩子都難以逃脫黃鼠狼的報複。


    俗話說千年黑、萬年白,連那嬌小玲瓏的黃鼠狼都能驅使成年掛甲王,看來那隻純白如雪的黃鼠狼更是絕不尋常。。


    蘇臨風住腳不動,深深吸了口氣,盡量使自己保持平靜。


    獵人的本能就是遇變不驚,越是危險在前、越是不能慌亂,否則死得更快!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再說就算真的有什麽危險,懼怕也是於事無補!”


    想到這裏,蘇臨風很快就恢複了鎮定,“況且人還有賢愚好壞之分呢,黃鼠狼也不都是會迷人害人的。


    至少,自己幼年時曾經救下的那隻黃鼠狼,在自家柴垛下養傷數月,家裏麵的雞就一隻也沒有丟過。


    一念至此,蘇臨風心裏麵就放鬆多了,“嗯,隻要不主動招惹它們,這種有靈性的小家夥是不會輕易害人的,況且人家正在聚集拜祖,若是驚擾於它們,於禮數來講也甚是不合。”


    此時無論進退,都恐怕要驚擾到那群拜祖的黃鼠狼!


    稍一思索,蘇臨風便輕移腳步,在與其相背的大樹下悄無聲息地坐了下來。


    既然不宜冒然進退打擾人家拜祖,也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才能拜祖結束,蘇臨風幹脆輕輕取出包袱中的那本《春秋公羊傳》默默溫習等待起來。。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蘇臨風轉身回頭,發現青石周圍空蕩蕩的,再也沒有那群黃鼠狼的蹤影,這才翻過蟒頭嶺、越過河灣村,走進了明經書院。


    蘇臨風的舉動看似悄無聲息,卻並沒有逃過那隻碩大雪白黃鼠狼的眼睛。


    望著蘇臨風漸漸成為一個黑點兒的背影,純白如雪的黃鼠狼竟然輕聲口出人言:


    “此子見吾眾在此卻未落荒而逃,是為勇;心中不懼而又不魯莽驚擾,是為禮;不怯不懼而不妄動相侵,是為仁;不侵不擾而於樹下讀書,是為智。。嗯?他莫非就是當年那個恩公小童不成?慧兒你且過來。。”


    “蘇臨風,今日未時時分,你可曾從河灣村南頭路過?”


    正當蘇臨風一邊揉著跳個不停的右眼一邊看書的時候,授業恩師李仲儒李老夫子已經陰沉著臉邁步進來。


    “是的,那裏是學生從家返回書院的必經之路。”


    蘇臨風立即起身離座、恭敬作答。


    雖然不知道恩師今天為何一反常態臉色如此陰沉,但對授業恩師老夫子,蘇臨風向來是十分恭敬客氣--盡管老夫子有些迂腐自負。


    “那麽,這把折扇也是你的嘍?”老夫子突然從袖中拿出一紙折扇,展開扇麵麵對諸多書生。


    “強自身、惠親朋、澤天下,君子所求也。”扇麵上筆走龍蛇、十分飄逸,正是蘇臨風的座右銘。


    “正是學生的,不知先生何處拾得?這把紙扇學生在返鄉那天不慎丟失。。”蘇臨風仔細打量了一下扇麵,看準字跡無異,點頭認可。


    “哼哼,真是欲蓋彌彰!這是你慌裏慌張落在河灣村頭的吧!”李老夫子搖了搖頭,冷冷地說道。


    蘇臨風皺了皺眉,一臉的茫然之色,不知夫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有想到你有才無德,竟然做出如此傷風化、辱斯文之事,老夫以前真是看走了眼!”老夫子頗為痛惜失望地歎息道。


    “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孔雀惜羽、君子重名,蘇臨風雖然敬重老夫子,卻不願被人無緣無故地汙名加身,故而正色反問道。


    老夫子好像生氣自己以前看錯了人似的,氣得胡子直抖,用手直指蘇臨風,一字一頓地斥責道,“偷窺人家河灣村女子河中沐浴已是有傷風化,又將人家肚兜褻褲之物盡數擄走,更是大損德行,你蘇臨風真是辱沒了讀書人的名聲!”


    “啊?竟有這等事情?!”


    “偷看女子洗澡還把人家的肚兜褻褲都給拿走了?!”


    老夫子話音剛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驚叫之聲,不敢相信似的紛紛側身扭頭看著一向品學兼優的同窗蘇臨風。


    蘇臨風神色一愣,繼而坦然辯解道:“先生差矣!學生絕對沒有做那齷齪之事!”


    蘇臨風正色解釋說,自己確實路經河灣村南頭,但遠遠看到河岸柳樹上掛有一條紅繩時,立即錯步離開濃濃的樹蔭,在烈日下繼續趕路。


    因為按照鄉俗,那條紅繩在告訴路人,附近河灣中有村姑大嫂們在沐浴戲水、消暑納涼,路人宜行避讓。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既然附近有女子沐浴,自己自然是舉步錯開、避讓而行。。


    “哼,你以為當時你用儒巾遮麵別人就無法找到你了麽?你以為人家忍辱含羞不敢聲張是麽?人家河灣村村中鄉紳長者已經來書院了,你還敢在此胡言!”老夫子扭頭衝外麵說道,“煩請王司事,把那包袱拿進來罷!”


    書院的司事王進財拎著個土藍色粗布包袱走了進來。


    “這個包袱可是你蘇臨風的?”老夫子盯著蘇臨風。


    蘇臨風點了點頭,知道自己的包袱內不過幾件換洗衣物、幾本詩書而已,神色坦然。


    “你說紙扇是你早就丟了的,這個包袱可是沒丟吧?”


    蘇臨風再次點頭。


    “那好,今天就讓諸生共同作證,看看老夫是否冤枉了你!”老夫子衝王進財伸了伸手,“王司事便當眾打開它吧!”


    司事王進財點頭稱是,立即解開帶子,打開包袱當場示眾。


    一時間,裏麵花花綠綠一團,有紅綢有粗布,也有繡花彩緞,不過全都是一些女子所用的肚兜褻褲之物。。


    “啊!這,這。。”一向坦然鎮定的蘇臨風也不禁張口驚叫、愣在了那裏。


    環顧四周,同窗們均是吃驚愕然,隻有對桌的鄭子君卻在嘴角不經意間露出一絲冷笑與得意,好像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結果一般。


    蘇臨風稍一愣神兒,很快就恍然大悟,明白鄭子君那廝果然不是嚇唬人的。


    說起來此事的根源還是出在李仲儒老夫子的愛女李娉婷身上。


    那李娉婷不但端莊秀美、蕙質蘭心,而且工於詞賦、才貌雙全,在明經書院的數次詩會上均是才驚四座、折服眾多書生!


    俗話說一家名媛百家求,鄭子君更是退掉了原來的訂婚姻親,托媒向李家求婚。


    可那出身於書香門第的李娉婷,卻是愛才不愛財,偏偏看上了蘇臨風,二人幾度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暢談了解後更是相見恨晚。


    頗為清高的李仲儒也就婉拒了鄭家,並答應蘇臨風鄉試高中之後兩家便行訂婚;


    鄭子君對此並不死心,私下數次找到蘇臨風,表示隻要他讓出李娉婷,便以重金相酬;


    蘇臨風自然不屑於此。


    後來鄭子君就威脅蘇臨風,說是隻要是他鄭某看上的女子,別人休作他想;你蘇臨風識相的話最好退避,否則一定會後悔莫及。。


    想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蘇臨風深吸一口氣,立即鎮定地說道:“先生勿氣,學生冤枉,學生被人誣陷了!”


    “未時時分,隻有你蘇臨風經過河灣村頭返回書院而並無他人;這把紙扇你又供認不諱;包袱內更是鐵證如山,你還敢口稱冤枉?!”老夫子一臉痛惜地表示,“你蘇臨風雖然聰慧,卻是有才無德、無德配才啊!”


    蘇臨風見飽讀詩書的老夫子居然迂腐到不辨是非曲直,也就不再多作解釋,而是信步走到鄭子君身邊,“老實說,這是不是你設計誣陷蘇某的?”


    “嘿嘿,自己幹的好事兒不敢承認,你蘇臨風也不能狗急跳牆亂咬人,再說我又沒有你住處的鑰匙,怎麽能夠誣陷於你!”


    疏眉細眼的鄭子君難以掩飾眼中的冷笑與得意,卻挺了挺胸,故作正氣凜然地指著蘇臨風,“你這個偽君子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我們堂堂明經書院豈能容你這種害群之馬。。”


    “男子漢大丈夫的,你可以爭,可以搶,就是不應該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誣陷於蘇某!”


    蘇臨風一直眯縫著眼盯著鄭子君,見他雖然裝出一付大義凜然的樣子,眼神卻是躲閃上視,知道自己判斷無誤,於是立即出手當胸抓牢鄭子君,一字一頓:


    “別忘了蘇某我從小跟隨父兄打獵,幹的可是開膛破肚、剝皮抽筋的營生!”


    “你你、你想幹什麽?”鄭子君見蘇臨風眼神像刀鋒箭鏃一般嚇人,心中一顫,卻是色厲內荏地威脅道,“你不想要功名了麽?我二叔可是學政大人。。”


    “還不趕快住手!”李仲儒見蘇臨風就要動粗,立即大聲喝止,“鄭子君與你並不同路、不居一室,如何冤枉你來著?你已經有錯在先,不認錯悔過,求得書院暫且留你,難道還要錯上加錯在此撒野動粗不成?”


    其他幾個與蘇臨風交好的同窗見老夫子言語之間好像還有機會,於是便小聲勸說道,蘇兄切莫意氣用事,讀書與功名事大;昔日韓信能忍胯下之辱,他日才能將兵百萬,蘇兄你不必計較一時之長短。。


    蘇臨風笑了:“飽讀詩書竟然不能明斷是非曲直,讀之何用?若那功名須用忍辱負重來求,這功名不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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