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廚房裏燒著灶,秸稈在灶膛裏時不時發出劈啪的聲音。


    冬天的天黑得早,這個時候屋內的光線已經略微有些暗了。廚房裏的一切就跟易久離開時一樣,牆角黑壓壓地堆著已經晾好的柴火和秸稈,再上麵是用竹簍裝著的幹貨,已經被熏得黑乎乎的屋簷下麵掛著一排臘魚和臘肉。


    廚房裏空氣熱烘烘的,灶膛裏燃著的火焰在灰暗的磚牆上打下了影影綽綽的影子。


    易久探頭看了看一旁的櫃子,上麵擺著之前阿蛇沒肯吃的食物:肥厚油膩的蒸扣肉,半生不熟的米飯,此外還有一碗鴨子湯。


    那扣肉切得怕是有人手掌厚,偏偏還沒蒸透,肉本身也選得不好,一大塊肥肉並著一細條瘦肉,凍在暗褐色的厚厚油脂裏頭,看著就沒有什麽胃口。


    易久又試了試鴨子湯,發現倒是比肉和飯都好些,煨得十分入味,隻是也因為煨得太透,那隻鴨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碗底,肉絲糜爛,骨肉脫離,十分不好看,半點滋味都沒有。若是易久來做,定然是要將鴨子湯裏頭的殘渣全部撈去,再另外下新鮮的肉料才行。隻是大廚房那邊送來的菜,總歸是不可能像是易久這樣上心。


    易久伸手把扣肉放到了一邊不看,隻取了鴨子湯,然後問三丫還有沒有鮮肉。


    三丫見到易久肯同她說話,立刻高興了許多的樣子,急匆匆跑到大廚房那邊要肉,片刻後回來,臉卻是有些苦。


    “他們說早先備了一些豬肉,給小姐做了扣肉用掉了,倒是鴨子還有半隻……”說完便有些不自在的將剩下的那半隻鴨子拿到了案板上。


    那鴨子說是有半隻,實際上脖子並著翅膀都已經被人砍了去,隻身下一隻肥腿還剩了點肉在那裏。


    易久撇了撇嘴角,沒吭聲。


    這鴨子說是差倒也不差,可是若說好……自然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像是易家這樣的人家最講究的就是上桌的菜要整頭整尾,這樣才是好菜,像這種平白無故少了半截的鴨子,就算易久再怎麽不熟悉後宅的事情,也知道怕是被哪個廚房裏的仆婦偷了嘴。


    “易哥,是不是不夠啊?”


    三丫自覺自己今天做的事情就沒有一件事情是順順利利的,臉上苦得幾乎可以滴下黃連水來。


    易久歎了一口氣,他實在不是那種對著小丫頭發脾氣的人。


    “也不是不夠……小廚房這裏還有什麽東西是可以吃的麽?”


    他懶得去跟大廚房的人磨嘰,慢吞吞走到那放著幹貨的簍子前麵翻檢,想要找出一些能用的食物來。


    臘肉臘魚倒也不是不可以吃,可是要做得好吃六,可要費時間,易久一想到阿蛇已經那麽久沒有吃東西了,自然也不可能做那些費時間的菜。


    “就是你看的那些……還有幹魚,芋頭……”三丫跑到易久麵前幫著他掀開簍子上蓋的油布,同時認真地回響想,“啊……對了,我爹今天早上挖到了一截筍給送了過來。”


    三丫說道。


    “筍?”易久吃了一驚,這個時候送過來的,可不是普通的筍,而是極為難得的冬筍了。


    “哎呀,可難得了,也是鬼使神差才挖了這一棵咧,後來我爹在旁邊還找了好久,發現其他的筍子都還沒長起。”三丫討好的將筍拿過來,卻發現並不大,頂多就是半截手臂那樣長,圓圓胖胖的,瞅著挺可愛――卻著實算不上大顆。


    易久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些,他掂量著手中筍子的重量,入手就知道這筍子刨掉筍衣大概也剩不了多少。


    再看看案板上同樣沒有多少的鴨子……


    易久心中大概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


    “給我拿些灰麵出來,再從缸子裏弄點酸菜。”


    他指揮著三丫道。


    灰麵其實就是麵粉,易久隻要了兩把就說夠了,然後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拿著水瓢,一邊在碗裏攪拌著麵粉一邊慢慢細細地往裏頭倒水。帶著淡淡褐色的麵粉一下子就變成了大約黃豆大小的麵粉疙瘩,接著易久便慢慢地揉了個麵團出來。


    因為之前的工序,這個麵團格外的柔軟,易久摸著外麵挺光滑了,擱了一塊布放在麵團上麵讓它醒麵。自己則是抽空到了灶台前點了火,將鴨子湯濾掉渣滓擱在鍋子裏熱著。另外還開了一口鍋,裏頭放的是清水。從缸子裏撈出來的酸菜要用水洗一下,然後擰幹,最後切成碎末。同樣切成碎末的還有那一顆白白胖胖的冬筍――就跟易久設想的一樣,筍子去了筍衣之後,也不過小半個拳頭大小。


    當然,這個工作是給三丫做的,易久做的事情要稍微再麻煩一些――他扯掉了鴨子表麵上的那層皮,用刀尖順著骨頭劃了幾道,很快就將鴨腿和鴨腹上那略帶油脂的鴨肉給取了下來。


    這樣帶著脂肪的鴨肉剁成茸之後非常細膩,而易久伸手撚了一下之後,又在裏頭加了個蛋清和些許白胡椒,用筷子攪打上勁。


    做完這些之後,那邊的麵團也已經醒好了。接下來的工序倒是簡單,隻消將麵團和著之前用剩的雞蛋黃再揉一遍,再用擀麵棍將其擀成很薄很薄的麵片,稍微用刀切成方形之後,就是一張一張比紙稍厚一些的餛飩皮了。那帶著淡黃色的餛飩皮十分柔軟,撚起一張來,甚至會像是絲綢一樣在指尖微微晃動。


    而這時候,之前備好的清水已經在咕咚咕咚的開鍋了。易久隻用竹筷在自己做好的鴨肉茸上麵一點,接著用手捧著混沌皮在筷子尖上一捏,不過片刻一隻又一隻帶著長長“紗裙”的餛飩就做好了。


    這種餛飩入鍋之後,熟的極快,隻消在水裏滾上兩滾,肉餡兒就會變白,身後的“紗裙”也會變成半透明。也就是這時候,便要全部撈起來了。


    易久備了一隻碗,裏頭放了點蝦皮和蔥末,接著衝入已經熱好的鴨子湯,最後將餛飩放進去。之間那一隻一隻餛飩裙裾飄飄地漂浮在淺褐色的鴨子湯裏頭,雪白的表皮上麵點綴著幾星碧綠的蔥末。


    燙過餛飩的水這時候也變成了淺淺的白色,易久便將之前備好的酸菜末和筍丁放了進去,燒滾之後,放點香油和鹽就算是好了。


    三丫在一旁聞著那酸菜散發出來的酸香,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怎麽搞兩碗湯水的東西咯?”


    她忍不住問。


    易久將兩個碗放在托盤裏,正準備往阿蛇房間裏送,聽到她的提問也隻是笑笑沒說話。


    到了房間裏,阿蛇剛好洗完澡,見到易久來了,差點連鞋子都沒穿就要跳下床來撒嬌。好在跳下來的瞬間接觸到了易久的目光,小小的身子顫了顫,終於想起來把厚棉鞋給穿上,啪嗒啪嗒邁著步子坐在了餐桌前。


    而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三丫才知道易久為什麽要做那碗筍子湯。


    像是人如果餓上一餐兩餐,恐怕會餓得燒心,見到食物便要撲上去,但是餓過這個點了,反而就完全打不開胃口,就算吃的放在眼前,也沒什麽吃東西的欲望。


    而阿蛇從易久離開就一口飯沒吃,平時又是一個極挑食的人,竟然就真的不想吃東西……然後,便被易久哄著,一口一口喂了半碗筍子湯進去。


    先不說別的,雖然小,可是三丫她爹送來的冬筍在這個時節可確實是好東西。剛出土的筍,脆嫩到不可思議,裏頭一絲筋都沒有,吃起來簡直像是水梨一般脆嫩多汁,帶著一股筍子特有的清香卻沒有一丁點兒澀味。也因為足夠嫩,這筍子隻消跟酸菜煮上一煮,自然就帶上了酸菜濃鬱的酸香味,吃到人口裏真是又脆,又嫩,又鮮,十分可口。


    同時那酸菜在醃製的時候,總要扔幾個紅辣子到裏頭去,這時候湯裏自然就帶上了些許辣味,吃起來額頭上不由自主就會沁出一層薄汗。


    半碗熱氣騰騰的酸菜筍子湯下去之後,別說阿蛇了,就連一旁看著的三丫都覺得自己在不停的咽口水。


    易久看著阿蛇吃得專注,伸手摸了摸餛飩碗的溫度,發現已經十分適口了,便換了湯勺開始給阿蛇喂餛飩。


    之前還一副懨懨不想吃飯的小鬼,在嚐到那餛飩之後瞬間就睜大的眼睛。


    明明是常見的食物,為什麽吃起來味道如此不一樣?


    阿蛇覺得自己從未吃過這樣好吃的餛飩。


    這碗用鴨腿肉做餡的餛飩,皮十分柔滑,到了嘴裏簡直跟蒸蛋一般,幾乎不用嚼就能滑到喉嚨裏,而隻要咬開那薄薄的皮,裹著鮮汁的肉餡便會落在唇齒之間,讓人吃了一口便忍不住吃下一個,哪怕嘴唇已經被湯汁燙得有些發紅。


    一碗餛飩一碗湯吃下肚,即便是向來臉色不太好看的阿蛇,鼻頭和嘴唇也都變得紅通通的,看上去竟然有了幾分可愛的模樣。


    易久含笑看著阿蛇意猶未盡地將湯也喝盡了,才伸手摸了摸阿蛇的小肚子。


    “飽了麽。”


    他笑道。


    阿蛇抬起頭,沒做聲,眼神中卻透出一股渴望。


    易久沉吟了一會兒之後,才逗弄地對他搖了搖頭:“沒了。”


    ……


    阿蛇一下子沒繃住,十分委屈地嘟了嘟嘴。總算是露出了一些小孩子特有的稚氣來。


    看到他這個樣子,易久也不忍心繼續捉弄他,隻得摟了摟他,放軟音調道:“誰叫你之前不吃東西,要是讓你放開肚皮吃,晚上怕是肚子也會不舒服。我可告訴你,哪怕是明天你也得給我慢慢吃東西才行。”


    阿蛇還想撒嬌,將頭拱在易久懷裏如同小狗似的蹭個不停,蹭得易久癢得不行,笑得兩眼都是眼淚。


    片刻之後反應過來,抓著衣服的前襟大喊:“唉喲,怎麽你嘴上一點油全蹭我衣服上來了。”


    這下,阿蛇臉上也勾起了一個笑來,十分得意的樣子。


    三丫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空碗,瞅空看了那兩個膩歪在一起的人,一邊覺得阿蛇總算是像一個小孩了,另一方麵卻覺得心頭有些古怪。


    明明是三個人都在房間裏,可偏偏易久和阿蛇在一起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個兒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甚至,她最好根本不在這兒才好。


    那股說不出來的憋悶像是無形的鞭子一般抽打著三丫趕緊端著空碗回到了廚房。


    她靠著灶膛,捧著臉發了一會兒呆,覺得自己大腦空空好像什麽都沒想,又好像有很多事情盤旋在心頭,亂糟糟的。


    灶膛裏的秸稈“劈啪”一聲,跳了個火星落在她手背上,她才抖了一抖回過了神。


    “我這是在幹嗎呢……”


    三丫嘀咕著站起來,慢慢收拾著廚房。


    之前易久做的那碗鴨肉茸還有一點兒剩,大約半個核桃的大小。


    她就有些為難,想著是不是該煮著吃掉……偏偏鍋裏卻沒水了,再燒又費柴。


    若說是扔掉,又十分可惜……


    就在這時易久恰好回了廚房,因為之前與阿蛇的一番嬉鬧,臉頰都是桃紅色的,眼睛裏也宛若有星子一般,閃閃發亮。


    三丫對上他臉上那尚未來得及收斂的笑容,也不知道為什麽,臉上莫名就有些發熱。


    “易哥,這個可怎麽辦啊……”


    她恍了一會兒神,才醒過來,拿著碗恍恍惚惚地問。


    易久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也覺得若是丟掉可惜,再燒水吃了也麻煩。想起自己房間的香籠裏還有一隻半死不活的小花蛇,易久便拿過碗回了房間,將香籠找了出來。


    打開蓋子一看,小紅蛇還是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盤在那裏,之前放在籠子裏的兩條雞肉卻已經被吃掉了。


    易久忍不住戳了戳它,道:“喂,沒事吧?”


    小紅蛇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滿眼厭惡。


    易久嘴角抽了抽,用勺子將鴨肉茸刮在一起放在了小紅蛇的嘴邊。


    “吃麽?”


    小紅蛇吐了吐信子,頭轉過來盯著鴨肉茸看了許久。


    易久瞅著它,隻覺得它全身上下溢滿怪異。明明還隻是條蛇,舉止行為卻十足地像個人――或者說,像食人鬼。


    尤其是這幅傲慢的模樣。


    “不吃我就收走了啊。”


    易久冷言道。


    正當他準備撤走勺子的時候,小紅色卻長大了嘴,差點將勺子也整個地吞到了肚子裏。


    而也幾乎是在同時,阿蛇久等易久不到,直接來到了他房間找他。


    推開門的瞬間,阿蛇便見到易久正拿著勺子,跟喂自己一樣溫柔地喂著那條蛇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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