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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漂浮著檀香的味道,那味道刺鼻而又熏人,在濃烈的香味中混合著讓人頭暈腦脹的煙子的味道--劣質的檀香。


    易久醒過來的第一個知覺,便是聞到了這熟悉的香味。


    他的眼睛是腫的,眼眶高高地腫了起來,像是兩隻炙熱和滾燙的大桃子一樣壓在他的眼球上麵。


    身下是梆硬的木板床,一床破爛而又潮濕的被子蓋在他的身上。


    易久覺得自己每呼吸一口就像是在從鼻孔玩外麵噴著火,手和腳卻是冰涼的,然後他便意識到自己大概是發了燒。


    不過,能夠躺在床上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燒或許也不是一件太過於糟糕的事情……回想起自己與紅衣鬼打了個照麵的情形,易久不得不說自己實在是有很好的運氣在。也正是因為這樣,這劣質的檀香竟然讓他對這個破敗的山廟產生了一些難得的親切感來。


    傷口在他的身體表麵熱辣辣地疼著,他醒過來沒過一會兒,就聽到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呼吸沉重地慢慢地挪到了他的床邊。一隻幹燥而冰涼的手蓋在了他的額頭上。


    “冤孽勒。”


    對方聲音沙啞,氣息無比虛弱。


    易久的身體一顫,艱難地囁嚅著自己的嘴唇道:“師父。”


    來人正是之前收養了易久的那位老和尚,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在師弟口裏仿佛馬上就要歸西的這位老頭子這回竟然如有神助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盡管麵如金紙,還是勉強能走幾步了。


    “師父……你……救……”


    易久摸索著摸到了老和尚的手,一時之間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情緒。


    “是的咧,我叫你師弟們把你從山上抬上來的。


    易久眼睛睜不開,自然也就看不到自己的師父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是有多難看--老頭子其實早就感覺到了自己大限將至,甚至都已經做好準備歸西了。結果就在這個骨節眼上,竟然無端做了一個夢,夢裏就是易久和紅衣鬼……


    等到他睜開眼睛,他就知道自己怕是先不能死了。


    當務之急是強行將不情願的幾個弟子趕了出去,幾個人都極為不樂意,隻當是老和尚病到深處糊塗發了癔症。然而,沒想到的時候,最後真的被他們從雪地裏把已經快要半死的易久給拖了回來――同時,還帶回了易久昏迷前看到的那條東西,一張大到可怕的蛇蛻。


    此時便是由他們將和尚攙到了易久的床邊,若是說之前他們總覺得這個幹巴巴的小老頭兒不過是一個爛好人,這時候也要對他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這時候聽到師父說起了他們,按照正常狀態一定要好好誇讚自己一番的幾個人都臉色慘白,連連擺手道沒什麽,說完就一個一個找了借口溜了出去。為什麽呢?原因其實挺簡單的――那條蛇蛻此時正像是灰撲撲的破衣服一樣,被團成了一團仍在易久的床邊。


    那條蛇皮實在是大得然人覺得可怕,而且第一次碰到的時候,摸著竟然是溫熱的,帶著一股奇妙的腥臭味……而且,它還這樣好巧不巧地出現在易久的身邊;本來都要掛了的師父更是莫名其妙地就做了夢讓人把易久帶回來……


    一連串的事件連起來,師兄弟們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若是易久知曉了這幫人的心理想法,恐怕會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下這群人的直覺還是蠻準的。隻可惜這時候他渾身劇痛無比,實在顧不上辨別房內師兄弟們那微微發抖的聲音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眼看著大家一溜煙地跑了,已經因為病痛枯瘦如木乃伊一般的老和尚反而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幹咳了兩聲,慢慢挪到窗邊捋了一團雪團成球蓋在易久的眼睛上,過了片刻之後,易久眼睛的腫脹果然要好了很多可以睜眼了。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腳的那條蛇蛻。


    “不……不是夢啊……”


    易久艱難地撐起身子,木愣愣地看著那團灰撲撲的東西,半晌才幹澀地開口說道。


    “是啊。”


    和尚也歎氣道,伸手將蛇蛻拿到了行動不便的易久的麵前。


    “你還認得它啵?”


    他問。


    易久垂著頭,沒回話。


    他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摩挲著那蛇蛻,心裏無端生出一些奇異的懷念來。


    “我……”他沉吟,“或許,是知道它的。”


    他自覺自己態度冷靜,但片刻之後眼眶卻熬熬地疼起來,然後才知道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湧了一些淚光。


    熟悉的花紋。


    他困難地舉起手,指尖落在蛇皮之上。


    “我,我以為……”


    易久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嘴唇在顫抖。


    “我以為,它已經被燒掉了。”


    他說。


    他認出了這是什麽――這是花花曾經用來偽裝自己的那條蛇皮。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段時間的故事。


    那段與花花在一起的時光。


    沒有想到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一點都沒有忘記。


    蛇皮上有非常不明顯的被火燒的痕跡,但是已經被不知名的動物的皮給補上了。


    易久看著那些痕跡,心裏酸楚莫名。


    “真是……真是沒有想到。”


    他語無倫次地對著沉默的老和尚說,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麽。那種又懷念又難過的情緒就像是玻璃渣一樣在他的心裏劃出一道一道傷感和痛苦的痕跡。


    老和尚渾濁的眼睛凝視著自己徒弟那顯得有些稚氣的臉,歎氣。


    “這蛇皮是個寶貝……”


    他用異常平淡的語氣,將自己夢裏的事情一件一件慢慢地講給易久聽。


    因為是個寶貝,所以哪怕是用火旺旺地燒了那麽久,始終沒有損傷,然後它因為主人的離開而被遺忘在了灰暗的泥地裏。


    又過了許久,它在一次一次雨水的衝刷裏被帶到了無主的荒地,然後被某個被水衝垮的亂葬崗裏的骨骸勾住。


    天長地久地與那人骨放在一起,它自然而然地就吸取了一些靈氣,漸漸地與骨骸長到了一起――最後,變成了一個天生地養的怪物。


    “……也正是因為曾經被火燒過,所以可真是怕火,這玩意。”


    到了最後,老和尚噓噓鬆了一口氣,指著蛇蛻對易久說。


    也好在易久卻是運氣不錯,那樣誤打誤撞地歪著卻正好戳中了食人鬼的l死穴。這時候它被火燒得奄奄一息,也隻能化為原型躺在易久的指尖之下。


    易久愣怔了好半天,才將老和尚所說的事情消化完畢,他呆呆地看著老和尚,見著對他點了點頭。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老和尚承認,“我欠人人情,隻好帶你一程……這是個邪物,趁著這時候它還弱著,把它給燒了罷。”


    和尚說完,伸手去拿蛇皮。


    縱使蛇皮之前是花花極重要的謀生道具,在這麽多年殺人吃人的過程中恐怕也確實變成了個極不好的東西――可是,當老和尚來抓它的時候,易久卻條件反射性地將蛇皮扯了回來。


    “一定要燒麽。”


    他幹巴巴地問道,心裏好像被人挖了一塊似的十分疼痛。


    舍不得。


    他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感情,可是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是舍不得將這塊蛇皮燒掉的。


    畢竟,這曾經是花花的依靠。


    或者說,那段歲月在時隔多年之後留給少年易久的唯一一點念想。


    哪怕這念想現在是邪惡的,可怕的,應該燒死的……


    可那總歸是念想。一想到那條如同破草繩一樣的小花蛇,易久拽著蛇皮的手就不由自主地越拽越緊。老和尚還待勸他幾句,不經意間一低頭,正好瞅著一縷鮮紅從蛇皮的褶皺上滾落下來。原來蛇皮上還殘留著鱗片,那鱗片邊緣生得十分尖銳,這樣被易久一握,就在掌心刻出了幾道口子來。


    也是易久這時候心神激蕩,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雙手刺痛,傷口極深,血自然流得十分嚇人。


    老和尚看著他掌心傷口,從肺腑間憋出一聲長而重濁的歎息來。


    “冤孽啊,冤孽勒……”


    他喃喃重複道,帶著一絲不忍,然後哆哆嗦嗦地用破舊的袈裟給易久擦手。


    四處漏風的廂房裏空氣冷得像冰,潮濕得宛若好像要從半空中下一陣雨夾雪來。


    袈裟粗糙地摩擦著易久的手,片刻後,那血淋淋的傷口展了出來。


    老和尚的視線略過那傷口――從掌心的部分斜斜得劃到了手掌側,小指根下收的口――他的目光淩然一閃,呼吸驟然沉重了起來。


    “哎喲……”


    他低呼了一聲,把易久的手掌抓得更近了一些。


    易久的姻緣線被這道傷口給包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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