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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易久做的是一碗醬鴨脯蒸飯。


    用的是今年新打好的新米,將裏頭殘留的碎穀和小石子用鑷子全部挑掉,留下的隻有那一粒一粒晶瑩剔透的米粒,在光下看每一粒米上麵甚至還泛著油潤的光。


    三丫傻了眼,呆呆地看著易久納悶地問道:“怎,怎麽這裏還有這麽好的米啊。”


    易久笑了笑,沒告訴她這其實是廚娘私藏起來的米,隻不過是被他找出來罷了。


    將米淘洗幹淨以後還要換上清澄的井水,泡上半會,等到米粒吸收了水分,變得略微漲大之後再用紗布將多餘的水分完全擠幹。接著,易久在這樣處理好的米裏頭滴上了麻油,放了點鹽,用手拌勻。


    “這是幹啥啊?我見過醃肉,醃魚的,還沒有見過什麽人跑來醃大米的。”


    三丫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愈發覺得這個和尚現在的舉動有些奇怪。


    易久回頭瞟了她一眼,默默指著牆角的壁櫥,讓三丫過去把那些洗幹淨的碗筷移開——然後在那後麵翻出了用荷葉包裹好的一架醬鴨,這當然也是廚娘扣了阿蛇平時的用度來弄來的私藏。之前易久放碗筷的時候就聞到了那種醬鴨特有的鹹香,這樣仔細一翻,果然在那裏。


    解開荷葉,將醬鴨胸肉的部分拆下來,用刀背拍拍散後用滾水燙一遍,然後撈出來,將那如同上好紅木一般泛著油光的醬色肉脯切成黃豆大小的肉丁。


    易久取了一口平時用來煲湯用的砂鍋,先用米湯漂洗一邊,用火烘幹裏頭的水分。鍋裏放上已經處理好的白米,稍微加了點水便放到火上敞開鍋蓋去燒。很快鍋子裏就有雪白的米湯像是浪花一樣翻滾起來,再過一會兒,米湯略幹的時候,在飯的中心用筷子掏出一個洞,將之前燙過醬鴨肉的水倒進去,最後的步驟是把肉脯均勻地鋪在雪白的米飯上,上麵蓋上一片幹荷葉,蓋上鍋蓋後還要在鍋蓋上又放上一塊重石,灶口塞上一束紮好的稻草繼續燒。


    這樣燒出來的鴨脯飯,香,鮮,味醇卻一點兒都不油膩,每一粒晶瑩剔透的米粒都浸透了醬鴨的鮮味,蓬鬆,軟糯,入味,即使撇掉那些肉脯都可以讓人一口氣將白米飯吃個精光。醬鴨本身也在米飯的蒸汽中褪去了大部分鹹味,鴨子的醬香和肉香卻完整地保留在了那些美妙的紅色肉絲之中。


    易老爺碰都沒有碰廚娘做的東西,反倒是將易久做的那一砂鍋醬鴨脯蒸飯吃得幹幹淨淨,就連荷葉上沾著的些許米粒,他都用勺子刮下來一口抿了。


    隨著易老爺滿足的一個飽嗝,易久將那可惡的廚娘踢出去自己開始掌管小廚房的事情自然也就塵埃落定了。


    唯一的變數恐怕就是易老爺到了後來,甚至想將他帶到自己那邊去,無奈他才剛開一個口,就見到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兒子像是青天白日裏頭沒有影子的魂魄一樣出現在了門框後麵,吊死鬼一樣的臉,嘴唇卻是猩紅,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易老爺驟然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墳墓上哇哇叫的黑鴉,或者是盤旋在死人腹部的蛇,那樣沒有人氣的眼睛。他心裏猛然一震,背心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時候就聽見易久低聲喊了阿蛇出來。


    那啞巴慢吞吞地走過來,身上穿著一件琥珀色拚竹青的織錦外袍,看著倒是好像沒有之前那樣了奄奄一息了。可是那孩子看人的目光還是讓易老爺覺得不舒服。他沒有跟自己的父親行禮,隻站在易久後麵,露出半張臉默默的看著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宛如罩了一個紙糊的麵具。


    堂屋裏頭的年久失修,有風從開了縫的門板那裏溜進來,地上一片灰陰的影子。


    老爺看著阿蛇一隻手緊緊地牽著易久的衣袖,手指白森森地直插在破舊的衣料之中,莫名地打消了讓易久跟他過去的念頭。


    那種些微的不吉利的感覺,甚至讓易老爺連話都懶得同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說。隨便敷衍了兩句就帶著人走了。


    看著那個發福的身影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易久和三丫一起關了院子門,將那些探頭探腦的仆婦們的目光擋在了外麵,然後不約而同地同時鬆了一口氣。


    直到這個時候,易久才發覺自己隻有在跟阿蛇和三丫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徹底放鬆的。


    阿蛇嗒嗒踩著步子跑過來,像是小尾巴一樣跟在易久的身邊,一隻手還是攀著他的袖子。


    “怎麽了?”


    易久低頭問,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


    阿蛇的頭發非常軟,像是某種小而萌的動物。


    其實應該讓阿蛇跟易老爺更加親近一點的,從現實的角度來看的話。但是易久的嘴唇微動,想起了剛才易老爺看著阿蛇時候那種明顯的不耐煩和厭惡,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阿蛇看著不太開心的樣子,眼睛隻瞅著易老爺吃完飯後給剩下的那口鍋子。


    他嗓子是啞的,易久搞了半天也沒明白那口黑黝黝的砂鍋是怎麽又礙著他了。偏偏他這邊關切的模樣不知道哪裏又觸動了阿蛇的某些心事,這時候他忽然又要起臉來,怎麽樣都不肯像是之前那樣用身體語言來表示自己的意願。易久多問了兩句,他就幹脆把臉埋在易久腰窩那個地方,用臉在他側腰磨磨蹭蹭好半天都不肯露出臉來。


    這樣難搞的小混蛋……


    沒錯,若是在別的地方遇到這樣討嫌又別扭的死小孩,易久怕是早就不耐煩了,但是唯獨對阿蛇他有著十二萬分的耐心。


    他伸手將還在發著詭異脾氣的阿蛇一把抱了起來,額頭抵著額頭,鼻尖對著鼻尖的麵對麵。


    “喂,你再這樣我可不喜歡你啦。”


    阿蛇陡然間變了臉色。


    然後也顧不得別的,終於艱難地將自己的那點不滿表示了出來——搞半天竟然是在不滿那點飯竟然全部被易老爺吃光了。


    易久瞬間啞然失笑,伸出一隻手指在阿蛇的嘴角點了點:“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真是個饞貓。”


    他不知道,這時候他說話的聲音軟得好像能擰出溫熱的蜜水來……以至於站在一邊的三丫不由自主地覺得後槽牙有些發酸。


    不過最後易久也沒有重新給阿蛇做那道醬鴨脯蒸飯,理由是用白米做出來的其實是不好吃的,正兒八經要做這道菜,得要用糯米——然而阿蛇大小姐身體那樣虛弱,恐怕壓根就沒法克化糯米蒸飯這樣的東西。


    阿蛇聽到易久的解釋,知道易老爺吃的不過是他做出來的二流菜式,頓時心滿意足,確定了自己才是這個少年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位,便也顧不上別的。那副知足常樂的模樣竟然讓易久產生了某種錯覺,頓時對他的心疼又多了幾分。


    簡直就像是著了魔一般。


    易久就是想對這個不好看的啞巴少爺好。


    而最明顯的表現大概就是之後他給阿蛇做的那些飯菜了吧……


    比如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用來給阿蛇配飯吃的筍絲湯。


    看著不過是清湯白水,飄著筍絲火腿絲的一碗湯罷了,實際上做起來卻要花上整整兩天的功夫。


    第一天首先要用敲碎豬的大骨和軟骨以及不帶一絲肥膘的瘦肉,悶在糊了黃泥的砂鍋裏頭熬上一整天,直到整個湯色都變成乳白,再將所有的渣滓都撈出來——然後,放在冰冷的室外,等那豬骨湯裏的油脂全部都漂浮上來化為凝固的豬油殼,再用竹勺將那些油脂刮得幹幹淨淨,隻剩下透明如同玉髓般的湯汁。


    接著再要殺一隻小母雞,去了爪子和內髒,在腹腔裏擱上牛肉末和蘋果泥團成的丸子,用紗布一起裹好以後再放到之前去了油的豬骨湯裏頭用搓得極緊的茅草辮來燒,這樣的茅草辮火極小,卻能燒很久,取的就是這小火慢熬的功夫。


    等到小母雞都被燉得骨頭酥爛了,就拎著紗布將它撈起來棄之不用,留下的隻有那鍋湯。因為用的是小火慢工,這鍋湯湯頭絲毫不混。


    接著還是同樣的做法,要再將這湯放在外麵凍凝,將所有的油脂全部都刮掉以後,剩下的就是一鍋微黃香濃的底湯了。


    若是做普通的底湯,到了這一步易久大致上也就罷手了——因為在煲湯的同時還需要有人不停得撈掉湯麵上的些許浮末,實在是累人。(順便一說,後來秋姨娘總是想辦法要將人插到廚房裏頭來,易久便笑嘻嘻地讓那人來做這個功夫,熬不了幾日那人便要叫苦連天地跑掉)。


    不過因為要做的是筍絲湯,這時候還要再將湯重新燒到沸騰,然後取兩個雞蛋,去掉蛋黃,隻取蛋清,蛋清裏加上三滴燒酒後略拌勻,然後一邊攪拌,一邊將蛋清慢慢地“劃”到湯裏頭。


    這是要讓蛋清在受熱凝固的同時,將湯汁裏頭剩餘的那些細小渾濁的渣滓包裹起來,等到蛋清燒老之後就可以用漏勺撈起來,剩下的湯可以說是極鮮美,極清澈。不過這也是最難的一道工序,若是攪拌得稍微過快點,那蛋清就全部散到湯汁裏頭去,隻留一碗混混沌沌的蛋花湯在鍋裏,若是手頭略慢,蛋清在凝固的同時又沒法將雜質全部包裹好,湯汁便多少不夠清澈。


    三丫隻不過在一旁學了幾次,便覺得手腕痛到不行,再看易久,隻覺得他真是腦子有病,沒事做飯那樣精致。


    她冷眼觀察了那麽久,心裏明鏡似的清楚:明明那位大小姐隻要是吃易久做的東西,哪怕是屎恐怕都會歡欣鼓舞地吃下去。


    隻不過易久卻總是覺得阿蛇之前在那些黑心廚娘手裏吃太多苦,不免老是想著給他吃最好的罷了……


    而在燒好底湯的這天中午,易久一般就會拎著鋤頭出去,在後山那片壓著雪的竹林裏頭尋尋覓覓。回來的時候,手上就有了一小籃子還帶著泥的冬筍。


    新鮮的冬筍再大,剝殼以後也不過拳頭大小,筍肉上帶著極淡極淡的微黃,遠遠瞅著真是可愛。易久在竹林裏選了老竹子劈了一些薄薄的竹片過來,這時候正好用來切筍絲——為的是不讓這玩意沾上定點鐵具的腥氣。


    也虧得這樣剛刨出來的筍子足夠的嫩,幾乎沒有一絲粗纖在裏頭。易久就靠著這幾片竹片將筍子切成那樣一小捧細而白的絲。


    這樣切出來的筍絲要先在燒開的清水裏過一遍,然後再清清爽爽地放到熬好的底湯裏頭,同時放進去的是切得跟筍絲一般粗細的火腿絲——也正是這火腿絲給湯裏頭增加了鹹味,卻是被易久當鹽來用了。


    這樣一碗湯真心算得上是美味至極,有著筍絲的清爽脆嫩,火腿的鹹香,豬骨湯的醇鮮濃厚,雞湯的鮮甜,一口下去簡直讓人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了。


    後來這湯的做法不知道怎麽的,又流傳到了易老爺那邊的大廚房——不過據說總沒有易久做的好吃。


    三丫有一次忍不住偷偷問了易久究竟怎麽回事,恰好那天易久就著鹽水毛豆,在阿蛇的撒嬌耍賴下灌了兩小杯穀酒入肚,不免話就有些收不住。


    “……還能怎麽樣,不過是懶得像我這樣費工夫了。舍不得用精肉和豬骨頭去熬第一道底湯,用了帶肥膘的肉,那湯裏頭再怎麽樣也會帶上肥膘氣,怎麽清爽得起來。第二道湯的雞沒去爪子和雞頭內髒等汙穢之物,湯裏頭自然又有了腥臭氣,那蘋果泥他們怕是覺得用得怪,也去了罷?實際上就靠著那玩意來軟化肉質,將牛肉的鮮味散到湯裏又可以收掉牛肉的膻味。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偏偏將牛肉丸子塞到母雞肚子裏?”易久眯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著爐灶中的火,“還有那蛋清裏頭滴的白酒,這可是我的秘訣——”


    他伸出一隻手指,在三丫和阿蛇的鼻子上各點了一下。


    “雞蛋裏放白酒,受熱的時候,就會變得更蓬鬆,以前我是怎麽用一個雞蛋炒出一碗炒雞蛋來的?就是用這個方法……咳咳,扯遠了扯遠了,反正,這樣做了以後,蛋清用來裹雜質自然更好。而且,那幾滴白酒還可以將湯裏最後那點腥躁味給去了。還有,還有那筍絲,是一定要用竹刀來切的,不然也會沾上味道……而且,竹刀切的筍絲啊,表麵瞅著看不出來,實際上表麵積上有許多凹凸不平,這樣切出來的筍絲更容易入味,可是若不是用剛挖出來的筍,哪裏可能用竹刀就可以切絲……大廚房的那些人啊,偷懶偷成那樣,做出來的湯怎麽可能好吃……”


    三丫聽著易久一條一條說出自己做湯的秘籍,幾乎是當機立斷就覺得這玩意聽了沒用——像是她這樣的人家,怕是一輩子都吃不到這樣講究的東西。


    然而她剛想開口笑易久一個野和尚竟然也吃得那樣講究,就看到阿蛇挨挨蹭蹭地越坐越靠近易久,眼睛就像是控製不住似的,一會兒就要往少年那邊瞟一眼。


    簡直就像是要膩死人。


    有的時候三丫真心覺得,或許他家的這位大小姐壓根就不在乎那碗湯好不好喝,隻要易久肯為他這樣用心做飯,自然就會讓他歡欣鼓舞了。


    也許是三丫的視線落在易久身上太久了吧,阿蛇忽然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那種冰冷冷的感覺,頓時讓三丫打了一個激靈,她立刻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地看著火塘裏的紅薯,假裝不存在。


    易大小姐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窺視他家的易久——


    三丫忍不住用餘光瞟了易久一眼,少年的頭發已經長了起來,雪白的臉上因為酒氣而染上了淡淡的紅色,眼睛濕潤,唇紅齒白。


    實在是很好看的一個人。


    隻是三丫卻總是在內心深處對他有一種微妙的擔心。阿蛇看著易久的目光有的時候讓人覺得有些害怕,而易久卻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也許是因為他被迷惑住了吧。


    阿蛇的外表,瘦弱,細小,醜陋,同時他還是個啞巴。


    三丫無法理解為什麽易久對易大小姐這樣的人報以這樣強烈的關愛,而易久卻知道,他至始至終都是一個有著現代人靈魂的人,所以在遇到阿蛇這樣的“弱者”的時候,他會毫不吝嗇地貢獻出自己的關愛。


    他給阿蛇做的那些食物,竹筍湯,黃燜雞,熏魚,雪豆蹄髈……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是極普通的菜色,到了易久這裏就會變得格外不一樣一些。


    當然,他也不是總是要做像是筍絲湯這樣的複雜的菜色的,偶爾也有普通卻美味到不可思議的東西。


    每當天氣晴好的時候,易久會抓著三丫和阿蛇一起跑到廚房剝核桃。


    灶膛裏頭永遠煨著各種湯和食物,暖洋洋的十分舒服,遠比阿蛇那個冰冷潮濕的臥房來得讓人愉快。最重要的是,廚房裏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情要做。易久並沒有像是對待主人那樣對待阿蛇——有的時候他對阿蛇的態度甚至跟三丫差不太多。就好像要他幫忙剝核桃的時候,從來沒有讓他剝少一點。


    也正是因為這樣,三丫沒少被阿蛇陰森森地瞪。


    秋天收的核桃殼很硬,要用一個小錘子在一邊輕輕地敲碎,然後將帶著褐色薄衣的核桃腦揀出來,最後用開水稍微燙一下之後,縮著手指忍著燙將那惱人的薄衣剝開,最後把米白色的核桃仁弄出來放在小碗裏頭。


    這個玩意實在費神,往往一整天下來,也不過剝一小碗幹淨的核桃仁出來。然後還要煮大棗,等到棗子軟了以後切開,把核去掉,再用勺子將紅棗皮上的軟肉刮下來到另外一個小碗裏頭——這樣的輕鬆的活當然總是要落在阿蛇的身上的。


    最後再用那種不過臉盆大小的小石磨,把核桃,泡好的糯米和刮好的紅棗泥放在裏頭一起磨成淡褐色的核桃漿。


    做出來的核桃漿要用那種小小的,石頭做的小吊鍋架在火上慢慢熬,不時地撇掉浮沫。


    這期間,易久會在火裏頭放上玉米山芋等零食,一隻手攪拌著核桃漿,另外一隻手卻總是摟著阿蛇的肩膀,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兩人講著那些他勉強從模糊記憶力挖出來的故事。


    三丫往往聽不完故事,就會趴在一邊睡著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就會看到阿蛇耍著賴,在床邊抱著易久的手,被哄著吃下那又甜,又軟,又香口的核桃酪。


    類似的甜品還有很多,用芝麻和白米做出來的芝麻米漿,又或者是山果洗幹淨以後在裏頭塞上糖核桃瓜子花生,外麵裹著冰糖在室外凍成脆甜糖殼——三丫聽易久說,這叫糖葫蘆。


    小姑娘倒是不太愛吃那個,那層薄薄的糖衣總是會不小心劃破她的上顎。


    她愛吃易久用雪梨和銀耳一起燉出來的雪梨羹,還有那用老南瓜碾成泥,和著糯米粉捏出餅子來,再去用小火煎熟的南瓜餅,外麵是脆的,泛著油香,咬一口裏頭是黃燦燦的餡,燙得要命,同時又軟糯得要命,咬一口舌頭上全是老南瓜特有的那種甘甜……


    除了這些,每日還有別的小食。


    最討阿蛇喜歡的,是易久給他額外做的涼拌雞絲。


    那是易久看著阿蛇吃著冬日裏頭連綿不斷的肉菜吃得怏怏的,才特意給做出來的菜。先要在結實的厚罐頭裏頭泡上綠豆,然後把罐頭放到灶台旁邊熱乎乎的地方捂著,這樣過好幾天,才能收獲一小籃子發白的綠豆芽。可就算是這樣,也是冬天裏十分罕見的素菜了,接著要把雞胸脯肉醃製入味以後蒸熟,再用木槌錘鬆以後撕成肉絲,拌著之前洗好的綠豆芽和特意給阿蛇攤的雞蛋餅切成的絲,淋著蒜汁和香醋一起吃。


    阿蛇有的時候不愛吃飯,易久就會拜托三丫用麵粉伴著雞蛋液,轉著鍋子燙出一張又一張薄薄的雞蛋餅出來,然後讓阿蛇卷著豆芽雞絲吃……


    反正,易久算是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來養著阿蛇。


    久而久之,就連在一旁總是蹭吃的三丫,在見到外院的娘老子的時候,都被人拉著手咋咋呼呼驚呼了好一會兒……卻說是又高了,白了,胖了。


    那一年的時間像是過得格外快一些,至少在三丫的記憶中是這樣的。


    等她在家裏住了一段時間,好容易辭別了父母親回到阿蛇的院子裏,再仔細看一看那個記憶中的醜陋少爺的時候,才猛然發現,好像在自己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那人竟然長得好像沒那麽難看了。


    原本瘦得好像一陣風都可以吹倒的身形挺拔了許多許多,臉也變白了好多——盡管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他依然不能算是一個好看的孩子,但是至少其他人在看到他的時候,不會總覺得這是一具裹著人皮的骷髏架子了。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這一年正月,易老爺在請族人吃家酒的時候,第一次想要讓易家的這位“大小姐”出去給大家見個麵。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易久正和阿蛇趴在桌上描紅。


    大概是因為易老爺年輕的時候是以跑船為生,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唯一的兒子到了這個年紀了卻完全沒有啟蒙是一件很大不了的事情。這其中當然也有秋姨娘的一些功勞。


    雖然知道在這樣的地方和這樣的年代,一個人從出生到死去那天甚至可能連一個字都不認識也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但是易久還是不能忍受。


    他認得的簡體字在這麽多年的重生裏頭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但是,老和尚卻是一個認識字的人。他有教過易久抄寫經書,所以現在易久竟然也能寫一筆還不錯的小楷——然後易久就硬著頭皮,用一本白衣觀音咒作為啟蒙,開始教阿蛇認字。


    於是還是個小孩子的阿蛇從此對那個從未見麵的老和尚恨得牙癢……


    他不愛練字,不過最終還是乖乖地有聽易久的教導。


    一方麵是因為,那個人就是易久。


    而另一方麵是,在練字的時候,易久會把不夠高的阿蛇抱在自己的懷裏,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溫暖的感覺透過棉衣從背後傳來,易久手指鬆鬆地握著他的手腕,指尖凍得有些發白,阿蛇卻覺得自己手腕的那一處皮膚熱得發了燒。


    偶爾寫錯了筆畫,易久便會偏過頭來跟他說——某個小啞巴頓時就覺得自己變得暖洋洋的,軟酥酥的,骨頭心頭都化了蜜汁在裏頭。


    有的時候,阿蛇躺在易久為他張羅來的厚厚的墊被之中,抱著易久給他弄的湯婆子,身邊是易久瘦瘦的身體,鼻子裏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那種檀香似的體香,常常會有一種錯覺——好像在易久來之前,他根本就是做著一個漫長的,灰色的夢的鬼。


    他幾乎都有點想不出在易久來之前,自己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


    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對那個所謂的“父親”壓根沒有一點兒感覺,在聽到易老爺終於願意讓他出去見人的消息之後,他也一點兒都沒有覺得高興。


    “……哎,這是好事,幹嗎苦著臉。”


    反倒是易久看上去更高興一些,他拍拍阿蛇的肩膀,臉上帶著笑容。


    阿蛇凝神靜氣地將對方的每一次碰觸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腦海裏,表麵上卻還是勉強地分出心思來對三丫頭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又親親熱熱地扭頭將臉靠在易久的肩膀上,做出一副弱不經風的模樣來。


    明明麵前就是紙和筆,他卻一定要拉過易久的手,伸著指頭在他的掌心寫字。


    “我才不要去,我害怕那些人”


    他寫道,雖然他打心眼裏就沒覺得那些人與那些被他踩死的小蟲子有什麽分別。


    不過他本能地知道若是裝出這幅可憐巴巴的模樣來,自然有易久來心疼。


    易久原本就怕癢,被他這樣輕輕地撓著手心,頓時就覺得一陣酥麻從背後直升起來,搞了好半天才勉強辨認出阿蛇寫的那句話。


    就像是阿蛇早就預感到的那樣,他立刻就覺得胸口軟軟地泛著酸。


    “有什麽好害怕的啊,不過就是出去吃頓飯麽……你父親也是想要讓你認認人,等你以後撐家業的時候才好辦事啊……”


    他有些費力地哄著阿蛇,用手摟著那個已經不那麽咯手的小孩,卻不知道後者正滿足地貼著他細白的脖頸,每個毛孔都恨不得張開來吸吮他身上的氣息——然後在他見不到的地方,用粘稠而貪婪的目光斜睨著他。


    燭光暗暗地照著他沒有血色的臉,有一丁點光在那黑黑的眼珠裏閃著,像是猛獸牙齒上的一點光。


    三丫不小心瞄到了,頓時受驚地低下了頭。


    “老爺說了,讓易師傅好好打理一下,大小姐這回要見的客人多,別出什麽簍子。”


    她心驚膽戰地打斷了阿蛇對易久的膩歪,幹巴巴地說道。


    實際上一旦易老爺開了口,又哪裏會有阿蛇來拒絕的理由,哪怕他真心不願意去,綁在牛背上也要去的——在三丫這邊,她是真正地完全搞不懂易久哪裏有那樣多餘的功夫來哄著阿蛇。


    果不其然,沒多久她便又收到了阿蛇那種陰森森的瞪視,加上話已經送過來了,便立刻找了一個借口退了出來。


    即便是已經走出房門好久了,她背上始終帶著那種讓人不舒服的寒意。


    在房門的另一邊,易久依然好脾氣地哄著阿蛇——畢竟還是當他是個孩子哩。


    阿蛇在少年的身上磨蹭夠了,像是妖精般吸飽了精氣一般,精神了許多之後,才流露出委委屈屈地模樣答應了。


    不過後來易久拿了今年新作的衣服(阿蛇確實比之前要高了許多),來讓他換上的時候,他偏偏又鬧了那種身體有缺陷的小孩才有資格去鬧的脾氣。


    阿蛇在床上打著滾,用手指在易久背後畫著字,先是說衣服醜,他不穿。


    易久就說衣服是新作的,與他之前穿的完全不一樣,怎麽又會醜。


    阿蛇繼續撒潑,隻說不信,最後拿住了易久的話頭,說是讓易久穿給他看,若是好看他才要穿。


    這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易久被這破小孩鬧的頭痛。


    雖然這要求毫無道理可言,可既然前文說了,阿蛇扮可憐已經扮出了經驗,加上他的經曆這本來就能讓他發些無道理的脾氣,易久自然也說他不過……到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在啞巴那擠出來的眼淚裏頭敗下陣來,愁眉苦臉地上床攏了帳子,哆哆嗦嗦換下了衣服,將阿蛇新作的一家醬紅色如意紋的外套套在身上給阿蛇看看式樣。


    幸好舊時候的衣服都做得寬大,易久本身也不過是個瘦巴巴的少年,身形算得上是纖細,總算是能勉強套上——隻是前襟合不攏,在阿蛇麵露出一道白白的胸脯來,胸前兩顆淡紅色乳珠也因為冷而立起來,側身間有意無意地便會露出來。


    那一刻阿蛇到底沒掩飾得住,那樣火辣辣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黏在了那裏移不開。


    易久倒是沒往歪處想,隻是單純因為這不合身的衣服而躁得臉頰通紅,一隻手捂著胸一隻手隻按著阿蛇的臉,嘟嘟囔囔道“看什麽看”……


    結果沒多久他就覺得自己的掌心竟然有一抹濕潤,再拿開手的時候,就對上了一手猩紅。


    易久差點嚇得背過氣去,這樣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阿蛇直愣愣地瞪著眼睛,鼻子底下掛了兩管鼻血,嘩啦啦地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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