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和陳騰飛站在柵欄外往裏眺望,像在等待即將放學的孩子,他們的兒子不在教學樓裏,而是操場的另一端,麵積大約三十平的大型充氣海洋球池裏擠滿了戲水的低年級小學生,圍繞池子踱步的陳羽千嗓子都要喊啞了:「別忘了剛才在岸上教的動作啊,小朋友們!」


    小朋友們嬉笑著把水潑陳羽千身上,每次上完課,他的短褲和白色圓領體恤都會濕透,他也知道愛玩是孩子的天性,無奈地繼續口頭上的教育:「周末和暑假在家不能去哪裏玩?」


    孩子們終究還是喜歡這個每個星期都會出現一下午的年輕老師,捧場地給出五花八門的答案。陳羽千現在的想法和剛來實習時完全不一樣了,意識到遊泳這項技能無法速成,他隻能不停地嘮叨,提醒他們不能靠近陌生水域。南方的鄉鎮水網密布,水況複雜,就連陳羽千自己都不敢遊野泳,這些不住在高樓商品房裏的孩子在漫長的假期裏沒有父母管,也沒有太多作業,隻能在街巷間撒野,落水的悲劇幾乎每年都會發生。


    陳羽千課後還要趕鴨子似地帶這些小朋友去沖澡。地點是學校後麵一個本地人開的小澡堂。


    這裏原本是提供給那些居住環境不佳的務工人員晚上洗漱的,按次收費,和學校達成合作後,每個星期這個時間段隻接待學生。陳羽千自己也換了身衣褲,鞋子還是人字拖,然後回操場和保潔一起把池子裏的水放掉,再把塑料布捲起來,防止占地方。


    期間陳羽千又一次聽到保潔們討論隔壁的遊泳池能不能在九月開學前建好。二月份,這所學校收到了一筆足夠翻修教室和設立獎學金的巨額捐款,捐款人還把操場隔壁的那塊空地租下,擬修建一所小型遊泳池,新的浴室也會更標準。


    陳羽千看著鐵柵欄外那個已經挖出雛形的坑,再看向放學後充斥著孩童喧鬧聲的校門口:「應該可以的,等放暑假了,施工隊就可以在白天工作了。」


    陳羽千收拾完後出校門,門口已經不再熱鬧。他朝李黎和陳騰飛走近,也沖林桑和他的妹妹微笑。這對兄妹每星期的這個下午都會特意推遲回家的時間,起初和他的父母站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後來慢慢靠近,在等候的期間有所交流。


    陳羽千很自然地撈起林桑妹妹的書包,幫她背一段路。妹妹期待地問他這學期還會給她所在的班級上遊泳課嗎,他揉了揉妹妹的腦袋,說自己下學期才能正式入職,到時候還會上一些文化課。


    妹妹歡快到邊走邊跳,她的哥哥卻沒有那麽欣喜。這所學校師資匱乏、素質不高流動大的訊息都是他透露給陳羽千的,這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少年曾經有多渴望陳羽千這樣的老師從天而降,如今就有多忐忑。


    尤其是他剛才還偷聽了一通電話。對方的意思是,陳羽千就讀的這所大學很好,從那兒出來的畢業生不會認為來這種學校當老師是什麽很好的選擇,李黎也嘆了一口氣,說自己當初得知兒子考了教師資格證,也以為他想考編製,萬萬沒想到是回老家支教。


    就連於舟也一度不支持他的這個想法。一個月會有那麽一兩次,他會和陳羽千一起回來,某天晚上,奶奶聽到了他和陳羽千的爭執,就打電話把李黎和陳騰飛都叫過來,一家人在廚房圍著餐桌談判,長輩們才得以知曉那所學校的泳池和獎學金是於舟捐贈的。


    「我現在能接受自己的局限性了,所以我會努力在自己的領域有所突破,創造的財富盡可能多地再分配,但我深知自己能改善一所學校的境況,我無法改善所有的。我、我不是聖人,事實上沒有人能當聖人。」於舟的勸導獲得李黎和陳騰飛的點頭肯定。工資和待遇倒不是他們最擔心的,他們怕的是陳羽千日後接受不了現實的落差,再回想那些曾經唾手可得的留在大城市的機會,會覺得懊惱和不值。


    「你不用這麽理想主義,」於舟像是在看什麽已經滅絕的生物,「你明明有很多路可以走。」


    林桑也用了差不多的表述。在離自己住的地方還有三分鍾左右路程的拐角,他問陳羽千,如果他去市裏的學校當老師,是不是會遇到更好的學生。


    陳羽千看看左側的父母,再低頭看向右邊的兩個孩子,問:「怎麽樣的學生算好?」


    林桑支吾了片刻,說:「至少會在體育課上聽你的話,沒那麽吵。」


    陳羽千笑了,想了想,給他講了課本上的故事:「退潮後的沙灘上有很多魚,在太陽的炙烤下麵臨死亡。一個像你這麽大的男孩子把魚一條一條撿起來,放入大海,路過的人問他為什麽這麽做,那麽多魚,根本沒人在乎,他的動作憶就沒有停,一邊往海裏一遍說,這一條在乎,這一條也在乎……」


    林桑做過這篇閱讀理解,但和很多做過的閱讀理解一樣,他沒記住答案,此時聽陳羽千說起,並沒有什麽恍然大悟的感覺。林桑的妹妹也是懵懂的,正要問這個故事到底什麽意思,一隻白貓突然從不知道什麽地方躥出,繞著陳羽千的腿親昵,尾巴翹得老高。林桑妹妹突然就懂了,開心道:「小舟也在乎!小舟也想吃魚!」


    陳羽千把兄妹倆送到出租房的門口,小舟跟著他們一起進屋,吃了兩口牆角瓷碗裏貓糧混肉湯米飯。他隻逗了一小會兒貓,就揮揮手,和自己的母親往自家走。


    不管他步伐有多緩慢,李黎和陳騰飛總能更慢,落在他身後,看著已經二十三歲的、正值青年的兒子一個人在前,像極了他那晚說:「可是我眼前隻看到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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