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鬱知年和楊恪從來談不上劍拔弩張。隻是從某個時刻起,因為爺爺的遺囑,外加鬱知年怎麽都藏不好的喜歡,楊恪與他相處時特殊的鬆弛消失了,變得牴觸和封閉。


    這天下午書房裏的氛圍,讓鬱知年覺得,或許是由於他們之間走到盡頭,楊恪願意曾經的不快和抗拒放下,給鬱知年一個平和的道別。


    房裏靜了許久,鬱知年一麵走神,一麵裝做看書,把書翻了一小半,忽然聽到楊恪說:「寧市變化大嗎?」


    鬱知年抬起頭,看著楊恪,楊恪把電腦放到一旁,看著他。鬱知年和他對望一小會兒,說:「有點大。」


    「你多久沒有回去了?」鬱知年問。自大學起,楊恪就沒有和鬱知年一起回去看過爺爺。鬱知年往返都是一個人。


    「五六年,」楊恪說,「忘了。」


    「我隻去過幾次新市,看我爸。」他又對鬱知年說。


    「你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歡寧市。」鬱知年看著楊恪,情不自禁地說出口。


    楊恪看他幾秒鍾,忽然把眼神移開了,說:「也沒有。不想見他而已。」


    可能楊恪實在很像在和他談最後一次心,鬱知年沒有控製好自己,接話說:「也不想見我吧。」


    他看到楊恪愣了一下,抬頭看自己,過了片刻,低聲說:「不是。」


    「我說了,」楊恪頓了頓,對他說,「你別總多想。」


    鬱知年便不說話了。


    他們沒再聊什麽,在書房待到五點,鬱知年回房換了一套西裝,跟著楊恪出門吃飯。


    餐廳在羅瑟區中心,應該還沒有開,裝修得很新,隻接待了他們兩個客人。


    主廚介紹每一道菜,給菜品配了不同的酒。


    鬱知年的酒量還可以,但楊恪的並不是很好。楊恪往常不碰酒,這晚不知為什麽,喝了一些,等到一餐結束,鬱知年覺得楊恪喝得已經有點多了。


    因為在主廚詢問餐品情況時,楊恪冷冷地給每道菜都打了個分,他一般不會這麽做。


    鬱知年看著楊恪喝多的樣子,很想要笑,就低頭笑了一會兒,被楊恪發現了,楊恪很不滿意,說:「你笑什麽?」


    鬱知年馬上說:「沒有,我沒笑。」


    他們走出餐廳,天已經很黑了,司機在大門外等著。


    上車後,楊恪靠在後座椅背上,閉起了眼睛。


    鬱知年仗著楊恪看不到,大膽地在昏暗的光線中,細細看楊恪的臉。楊恪喝酒不上臉,要不是舉止的變化太明顯,鬱知年也看不出他喝多。


    楊恪呼吸均勻,好像睡著了似的,看上去沒那麽難以親近。


    鬱知年看了一會兒,很想知道楊恪的臉燙不燙,抬頭看看後視鏡,司機正在認真開車,也看不到後排的情況,便小心地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楊恪的臉。


    楊恪的臉是溫的,不燙也不冰,正常的人體體溫,鬱知年剛感知到,要縮回手,楊恪就睜開了眼睛,麵無表情地看著鬱知年。


    「……你臉上有點髒東西,」鬱知年胡言亂語,「我在幫你擦。」


    楊恪靜靜看著鬱知年,過了幾秒鍾,說:「擦掉了嗎?」


    「擦掉了。」鬱知年趕緊說。


    楊恪便禮貌地說:「謝謝。」


    鬱知年差點笑了,但忍住了,看向車窗外,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車裏很安靜,鬱知年看街邊的霓虹燈,還有路燈,深黑的晚空,看了一小段時間,忽然想,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這樣和楊恪坐在一起。


    不知道楊恪以後會在誰麵前喝多,跟誰去餐廳——鬱知年強迫自己想到這裏,不要再想下去。


    他們經過一座橋,很快就要到楊恪的家。


    鬱知年聽到楊恪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去看。


    楊恪的臉在黑暗中,用沒有很多感情的語氣問他:「你是覺得這樣的生活你不能忍受嗎?」


    鬱知年不知道楊恪是什麽意思,「啊」了一聲。


    「接受信託對你沒壞處吧,」楊恪說,「他給你的股份和錢,你幾輩子都賺不到。」


    他問鬱知年:「你為什麽不要?」


    鬱知年看著楊恪,仍舊沒弄懂楊恪到底是在嘲笑自己賺不到錢,還是單純好奇自己拒絕信託的動機。


    「為什麽?」他又問了一次,好像今天一定要問鬱知年討個說法。


    鬱知年覺得有點無奈,猜測楊恪可能是真的喝多了,也想不好應該怎麽和他說,要說清楚明白,還是隨意找個藉口,將這個問題糊弄過去。


    在車駛進大門的時候,楊恪忽然像是放棄了追問,他靠近了鬱知年,按住鬱知年的手臂,很慢地把頭壓在鬱知年的肩膀上。


    他的額頭貼著鬱知年的肩膀,頭髮紮到了鬱知年的脖子和下頜。


    鬱知年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什麽告別儀式,他聞到楊恪身上屬於已經成年的、屬於工作的、屬於成功的香水味,而不是他們兒時共同的寧市別墅中,保姆使用的洗衣香薰的味道。


    這種味道讓鬱知年覺得很陌生,有些恍惚。他覺得現在的楊恪更高,更難以企及了。他再也沒辦法追到了。


    「楊恪。」鬱知年叫他的名字。


    楊恪在他肩頭很低地「嗯」了一聲。


    楊恪的聲音像電流,仿佛經由肩膀皮膚,傳抵鬱知年的大腦和心髒。


    於是鬱知年什麽話都沒有再說,非常沒用地,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不守法律的沒有自知之明的小偷,用沒有被楊恪按住的手臂,很輕地搭在楊恪的背上,促成了他未曾擁有過的完整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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