輦停,隻見江瑩萱搭著宮女的手從輦上下來。清麗的容顏在滿身豔紅華裳之下竟絲毫不遜色,還隱隱勝了幾籌。莫竭隻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向前跨了小半步,卻被禮官拉住了袖子:“莫竭大人,該授雁了。”


    大崇風俗,成親之時,婿要授雁,取雁隨時而南北,隨陽而飛歇之義,明嫁娶之禮,妻從夫之義,長幼有序,不相逾越。


    使者捧著一隻雁,跪下,雙手舉過頭頂,把雁捧至莫竭身前。那雁用紅絲繩束住了翅膀,垂著頭。


    “公主這樣尊貴的美人要用我北疆最尊貴的禮儀來迎娶。一隻死掉的大雁怎麽能獻給公主這樣的美人?”北疆臣民說話曆來這樣,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感,隻是這話聽在大崇君臣耳朵裏,就成了天大的諷刺。


    薛卯昂臉色發青,顯然已經動怒。


    禮官駭然,不知道這位莫大人又要做什麽,來不及阻止,隻見莫竭從袖中掏出一隻小勁弩來,朝天空之中射了一箭。眾人抬頭看去才發現莫竭是瞄準了一隻麻雀。小勁弩是玩物,本來沒有什麽力道,可是莫竭眼力極準,用勁極巧,金弩是從雀兒的左眼射進,右眼射出的,麻雀立時斃命,撲棱棱墜地,正落在薛卯昂身前,把堂堂大崇天子驚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他強自壓抑,才沒有喊出聲丟了大崇的臉。


    薛卯昂不由想起剛才在大殿之上,群臣對莫竭的譏笑,不由一陣後怕,若是惹惱了這蠻子,後果不堪設想……隻是這蠻子也未免太沒規矩!薛卯昂麵色鐵青,手指扣進了椅子扶手之中,顯然是在強按捺著怒火。


    江瑩萱一身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頭戴鸞鳳冠,詣帝後前四拜,聆聽帝後訓誡。薛卯昂與皇後何氏按祖製殷殷囑咐,把象征吉祥的金龜玉象放在江瑩萱手中,便叫她起身了。皇後何氏以嫡母之禮親手在江瑩萱衣襟上結縭,引江瑩萱至莫竭麵前。


    江瑩萱手執象牙圭版,在兩丈之外停了下來,抬眼看了過來,那眼睛如玉蘭上滾動著的晶瑩露珠,神光四綻。莫竭頓覺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一下,按禮,莫竭此時應該為安德公主揭簾,以候公主登車。可是莫竭卻徑直走到江瑩萱麵前,微笑著牽起江瑩萱的手。江瑩萱愕然抬眼,在那雙湛藍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大崇眾臣嘩然,議論紛紛,均暗自譏笑北疆蠻子不懂禮節。


    莫竭渾然不顧,隻是微笑著看著江瑩萱,忽然說了一句什麽,聲音壓得極低,隻有站在他身邊的江瑩萱才聽見了,可是這人說的是一句北疆語,根本聽不懂,隻依稀聽到“察爾因巴坦竭勒”半句,江瑩萱有些茫然地站著,耳邊忽然鼓樂聲大作,江瑩萱知道吉時已到,忙收斂心神,借莫竭之力,登上了重翟車。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禮樂齊奏,江瑩萱站在重翟車上,最後一次回望延綿宮闕,朱牆金頂,含淚拜別故土親人。


    江儲海站在人群之中,滿臉都是淚。死死望著姐姐離去的方向,心中默默地發誓:姐姐,姐姐,海兒有一天一定會接姐姐回來!


    可是江瑩萱卻最終沒有等到弟弟把她接回大崇的那一天,她死於十九歲的時候——她來到北疆的第三個年頭。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有些發臭,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就這樣變成一具枯骨。沒有人知道江瑩萱的死因是什麽,因為並沒有人關心。


    這位大崇安德公主的死,不過是北疆新年祭之前小小的一段插曲。連安德公主的丈夫,也就是左蒲敦王摩勒訶·吉莫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隻是淡淡地“唔”了一聲,下令以最尊貴的禮節下葬,至於自己的妻子是怎麽死的,何時咽的氣,他倒是一點也不關心。


    兩國互通了書信,大崇皇帝展開手中的白箋,愣了半晌,隻低低道了聲:“倒是可惜了。”私底下便再沒有提起半句話。而明麵上,北疆使臣悲痛不已,大崇皇帝也幾乎掩麵而泣,他們祭祀的不過是安德公主這樣一個名號罷了。至於那名號下麵的女子是誰,除了江氏一族,早已經沒人關心。兩國已經在私底下商量要再送一位公主過去和親,以示兩國永為友好鄰邦。


    這日早朝的時候,薛卯昂又一次提及此事,歎息道:“朕子嗣單薄,幾個公主又多年幼,未到出嫁年齡。北疆這次又來求親,朕也是頭痛得很。”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敢搭腔。就連平時最聒噪的幾個老臣也都忽然變做了悶口葫蘆,一言不發。


    薛卯昂等了一等,見無人搭腔,又道:“唔,朕倒是聽說,江愛卿的小女兒正當及笄,朕就再來做次媒,玉成此事。愛卿意下如何啊?”


    皇帝此話一出,眾臣嘩然,幸災樂禍者有之,義憤填膺者有之,卻依舊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


    江宏文撲倒在地,幾乎以頭搶地:“陛下!當年臣的大女兒遠嫁北疆,臣一家惶恐不已,小女蒲柳之質,德行粗鄙,何德何能,能得北疆王青眼?恐不能母儀天下。可是陛下天恩浩蕩,賜小女公主之尊,臣結草銜環也不能報陛下恩情……”


    薛卯昂有些不耐煩,聽到這兒便打斷了江宏文的話:“即使如此,那便再好不過了。”


    “可是臣隻有這一個女兒了。臣妻劉氏愛若掌上之寶,還望陛下開恩啊,陛下!”江宏文涕淚俱下,十分淒慘,一片愛女之心,使人歎息。


    太後母族李家與江家向來不合,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能不落井下石?身著仙鶴補子官服的李大人出列,笑道:“江大人的千金是江大人的心頭寶,可更是大崇女兒,兩國和親,是兒女情事,亦是國之大事。能以己之身為國分憂,江大人難道有何不滿麽?”


    “李涵淵!你不要含血噴人!我江一族忠心可鑒日月!”


    “江大人,下官隻不過說了兩句,為何江大人這般激動啊?莫不是下官說中了江大人心事,使大人惱羞成怒?”李涵淵嘴角上挑,擺明了是挑釁。


    江宏文氣得渾身發抖,不再理李涵淵,隻是衝著薛卯昂的方向:“陛下!微臣絕無此意啊!陛下!”重重把身子埋了下去,額頭撞到青金石磚。“嘭”的一聲,薛卯昂都情不自禁摸了一下額頭。


    “唉,愛卿說的哪裏話,安德公主朕當年也是見過的,驚為天人。聽說愛卿的千金與安德公主是一母所生,既然有那樣的姐姐,想必愛卿的千金也差不了。”


    事以至此,如何挽回?


    江宏文伏在地上,顫抖著聲音:“……臣遵旨。”


    江將軍府,書房——


    深冬的夜,冷得像冰,說的每一個字都伴著嗬出的白霧,像是要凍結在空中。江儲海跪在地上,他已經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這幾年曆練的不少,麵上已經顯出沉穩的神色,很有江宏文年輕時的風範,可是此時卻又像是那個望著長姐遠嫁車駕淚流滿麵,卻無能為力的孩子。


    江宏文看著這個最像自己,最得自己歡心的兒子,又想起再也不能承歡膝下的大女兒和即將遠嫁的小女兒,一時之間,百感交集。馳騁疆場二十年的天才將領,兩鬢斑白,眼睛下有淡青色的陰影。


    “父親,您常常教導孩兒,要孩兒謹以言慎以行,忍所私以行大義,可是如今那薛氏皇族是如何待我們一家的?姐姐被送到了荒蠻之地,一家人還要強顏歡笑,山呼萬歲,叩謝隆恩。現在您竟然是打算把妹妹也送出去麽?”江儲海的聲音中有微微的顫抖,那些不甘不願就在胸口翻滾,已經被他壓抑了再壓抑,卻還是呼嘯而出,怎麽能夠甘願?已經被他們搶走了姐姐,現如今,竟是連妹妹也護不住麽?江一家世代忠良,為什麽竟是如此下場?那個昏君為何要如此對他們?戍守邊疆有錯麽?一心為國有錯麽?謹言慎行有錯麽?畢竟隻有十五歲,江儲海還是黑白分明的年紀,眼睛揉不進半分沙礫,這些事情壓在他身上還是過於沉重了些。


    稍等了片刻,見父親始終沒有回應自己,江儲海咬緊了牙:“我江家已經一讓再讓,父親,難道要等著那狗皇帝殺盡我江家最後一個人,您才會傷心麽?!待在這吃人不眨眼的地方還有何用?父親,我們走吧!一家人回到洪藍關,再也不回來了,父親!!!”


    而江宏文始終陷在燭光照射不到的陰影之中,靜默如同雕塑,沒有半分動靜。良久,才緩緩地說:“癡兒啊,你以為我們還走得掉麽?”那聲音重且緩,帶著刻骨的疲憊。


    浴血的雄鷹被困在這花團錦簇的都城,被鎖上黃金的鎖鏈。有獵人正霍霍磨刀,更有群狼環視,不落光最後一根羽毛,是無法死去的。縱然有一飛衝天的鴻誌,又能如何呢?


    又能如何呢?


    深夜的寒氣順著青石地麵,沿著膝蓋慢慢糾纏了上來,滿腔熱血都冷了下去。江儲海伏跪在地上,手掌握緊的關節隱隱泛白。他心有不甘的張了張嘴,卻再吐不出半個字。他隻是默默站起來,行禮,告退。


    江宏文望著兒子還略顯單薄的身影,微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將軍早有退路,為什麽不讓公子知曉呢?”燭光照不到的地方,忽然有個黑影動了起來,走到了光照之下,問。


    那人竹竿一樣的身形,蒼白的麵孔,深陷下去的眼窩,長相頗為奇特。


    江宏文不由苦笑:“那個孩子,太重情義。這條路,能瞞他一日,便瞞他一日吧。”


    那人似心有所感:“將軍慈父之心……”


    江宏文長歎一聲,道:“……但願這樣不是害了他啊。”(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侯門嫡妻守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宛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宛初並收藏侯門嫡妻守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