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兩人無聲地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勢在必得的決心和絕不放手的堅持——不論是對事還是對人。


    長久的凝視讓徐敏達產生了一種恍惚的錯覺,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剛才的夢境當中,夢境中最後出現的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已經長大了,長身玉立,勁秀如青竹,卻依舊是眉目如畫,瑩瑩如玉。


    可能是受夢境中情緒的影響,也可能是因為知道徐子晉的生命在十六歲的這一年就會戛然而止了,有些話現在不問出來,之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徐敏達的口吻漸漸和緩了下來:“自侯爺把我接到侯府的那一日起,你便不喜歡我。能告訴我為什麽麽?”


    “為什麽?”徐子晉微笑著重複了一遍徐敏達的話,垂下了眼瞼,遮住了眼中的種種情緒,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要是與我易地而處,義兄也不會喜歡我的。”


    徐敏達反問:“是麽?你是侯府的世子,嫡支的繼承人,這裏的一切將來都是你的,我隻不過是侯爺撿回來輔佐你的人而已。”——你有什麽好忌憚我的呢?


    徐敏達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謊——他明明就是定武侯的血脈,這麽多年也真的是狼子野心,不懷好意地窺伺著一切本來應該屬於徐子晉的東西。


    也許是濃重的夜色遮掩了所有見不得光的念頭吧?黑暗滋長了野心、瘋狂、陰謀,也留下了一點點溫情。在這一刻,徐敏達是真的很想知道原因。


    上一世的徐敏達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口的機會,這個流星一般璀璨卻短暫的少年的早逝成全了徐敏達。上一世,徐子晉死了之後,定武老侯爺受不住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楚,自己就垮了,徐敏達隻不過使了些小手段,定武侯這爵位就乖乖地到了他徐敏達的手中,倒是讓他省了不少力氣。


    所以這一世的徐敏達在麵對徐子晉的時候,更多的是以勝者憐憫的目光看著這個注定要失敗的少年。


    然而徐子晉聽了徐敏達的話,卻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笑了起來,一開始還是微微揚著嘴角,後來越笑越大聲,到最後竟然笑出了淚花,徐子晉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這些話,義、兄、自、己、信、麽?”徐子晉死死咬住了義兄兩個字,幾分不屑,幾分嘲弄。


    徐敏達一愣,好像之前缺失了一塊的拚圖終於對上了那一角,上一世徐子晉很多看似讓人無法理解的行為也都能過說得通了:上一世的徐子晉為什麽放著好好地侯府世子不做,非要發瘋似的跟恪王的血脈混在一處,犯上作亂,最後落得困死大牢的悲慘下場。


    若是他早就知道自己這個“義兄”真正的身份,那就能解釋得通了。也許是不甘?也許是身為正牌繼承人的自尊作祟?也許是為了向父親證明,證明他要比義兄強得多?可能是懷抱著這樣種種的情緒,這個少年才會孤注一擲,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並最終用自己的鮮血鋪滿了路的盡頭。


    “你……都知道了?”


    少年抬起了眼,目光中燃著火焰:“做過的事情,總會有痕跡的。義兄說,是不是?”這個時候還叫徐敏達“義兄”,就是徐子晉對徐敏達的嘲弄了。


    徐敏達鬆了一口氣,心中好像一直背負著的東西落了地。其實他沒有什麽愧對麵前這個少年的,上一世也是徐子晉自己作死,弄丟了性命之後,定武侯府才落到了徐敏達手中,嚴格地說,定武侯府雖然家破人亡,但是徐敏達手上沒有徐姓人的血。


    這一世,徐敏達雖然知道事情的走向,但是讓他保持沉默,一步步看著事情向前世的軌跡發展過去,徐敏達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徐子晉一般——雖然一切還都沒有發生。


    也罷,就順著這次的機會說個幹淨吧,之後橋歸橋,路歸路,徐子晉再怎麽樣也跟自己沒有關係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想過取代你——我隻是……”隻是想見到我阿母而已,上一世的徐敏達一開始真的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的,但是當他真的被卷進命運洪流的時候,他本人的意願已經不重要了,徐敏達隻能像一片枯葉一樣,順著命運預定好的軌跡,隨波逐流。


    徐敏達以為自己說了這句話,一定會受到徐子晉的冷嘲熱諷,沒想到徐子晉聞言竟然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還沒有做過什麽。因為我查過你,要是義兄你在背後做了什麽手腳的話,你覺得你還能活到現在麽?不過,沒有做過不代表不覬覦,對吧?”


    少年還是那個少年。


    笑意還是那個笑意。


    可是徐敏達卻覺得自己的後背滲出了冷汗。


    查過自己?徐子晉從離島回到崇都的時間是一年前,五歲離家,十五歲回還,徐子晉在崇都應該是毫無根基的,他用什麽力量來查自己?


    一無錢,二無權,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徐子晉要怎麽才能在不被自己發現的情況下調查自己?


    這十年,徐敏達一直跟在定武侯手下做事,說實話,徐敏達並不是毫無根基的,他乘著定武侯的東風,也蓄積了一支屬於自己的力量,不過徐子晉說得對,他還沒有做什麽,沒來得及做而已。


    徐敏達這才第一次正視起徐子晉來,之前這個蒼白單薄的少年在徐敏達心目中也不過是一個會投胎的短命鬼而已,可是在這個夜裏,徐敏達卻發現他其實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這個異母弟弟。


    第一次,徐敏達不由得慶幸起徐子晉是一個短命鬼來。


    徐敏達不是一個不自信的人,他也曾領兵數萬,鐵蹄踏破城郭,建功立業,意氣風發。


    但是麵對著這樣的徐子晉,徐敏達真的沒有十足的能夠贏得過他的把握。


    幸好,幸好,此時離徐子晉辭世也不過就還有幾個月而已。


    等等……上一世的徐子晉是什麽時候被抓下天牢的?


    因為已經太久遠了,徐子晉出事的具體時間,徐敏達已經記不清楚了,他隻依稀記得徐子晉因為刺殺朝廷命官一事被海捕通緝。


    上一世,這個病秧子不知道發什麽瘋,竟然頭腦發熱地要刺殺朝廷命官。可笑徐子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麽辦得到?當然失敗了,被下了大牢。


    徐子晉出事之後,定武侯四處奔走,辦法用盡,也沒能把這個兒子撈出來,幾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在初夏的時候,傳來了徐子晉的噩耗。


    徐敏達細細回憶了一遍徐子晉從出事到過世的時間間隔,不過月餘而已,要是這樣推斷的話,徐子晉現在應該已經下獄了啊?


    是哪裏記錯了麽?還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那個被徐子晉刺殺未果的那個朝廷命官是誰來著?什麽職位?


    徐子晉徒勞地在腦海裏麵搜索著,但是這個被害人的名字卻是太不起眼的一件事,徐敏達不記得也是在情理之中。


    徐敏達卻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這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像是一根線栓住了徐敏達的心髒,讓他莫名覺得不妙——這種直覺,上一世曾經數次於危難之中救過徐敏達的命。


    那麽這一次,又是因為什麽呢?


    徐敏達腦子裏麵亂七八糟地閃著各種猜測和想法,麵上卻依舊是一副鎮定的模樣,盯著徐子晉,越看就越覺得徐子晉的笑中別有含義。


    徐子晉還火上澆油地道:“義兄這樣看著弟做什麽?莫不是心中的隱痛被弟說中了麽?”


    徐敏達不想再麵對徐子晉了,他現在腦子太亂,有太多的事情都沒有辦法理清,而且受傷的身體也向他提出了抗議。於是徐敏達力氣一鬆,倒在了床上,硬邦邦地說:“世子要是沒有什麽事情的話,還請恕我要遵醫囑在床上靜養,不能陪著世子大人了。”


    徐子晉告辭之後,徐敏達氣急敗壞地一拳捶在塌上,他知道他可能要失去他的阿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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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及失去慕容婧的這個可能,徐敏達胸口的某處就仿佛被掏了一個大洞,有一把鋒利的刀子插了進去,一送再一擰,留下的傷痕,永世無法愈合。


    徐敏達閉上了眼睛,甚至聽見了風從胸口的空洞中吹過的聲音——怎麽辦?


    自己現在到底還能怎麽辦?


    上一世的時候,徐敏達向來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這人情百態世間種種,他本以為他都已經看淡了的。


    彼時的徐敏達已經是從修羅場中爬出來的血人,生死都已經曆遍,又怎麽會如同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那般?但是不知為何,認識了慕容婧之後,徐敏達便覺得心上有一根線拴在了慕容婧的身上,不論徐敏達做什麽,總是要分出一絲心神去想她。怪不自由的,卻也使得他快樂。這樣的不自由與這樣的快樂,徐敏達甘之如飴。


    有了慕容婧,徐敏達才覺得那些之前自己造下的一切罪孽,手上沾過的一切鮮血,都得到了救贖。他的阿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的時候,那簡直是世上最美好的時光,往往徐敏達覺得自己還什麽都沒有做,這一天就已經過去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回憶,這樣的救贖,徐敏達怎麽可能放過?要是沒有了阿婧,那徐敏達這死灰一樣的餘生到底要如何度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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