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點頭,眼神欣慰,太子願意和他論道,很好。


    朱慈烺繼續道:「一個王朝興起時,為什麽能蒸蒸向上,無往不利,所用人才多是賢能,到了後期卻不行了呢?是聖學不管用了,還是聖學學少了?不,都不是,在本宮看來,乃是因為失去了進取之心,變的保守,頑固,甚至是偽善了。」


    「先生一定會說聖人之學是挽救天下的大計,但聖人之學,仁義道德真能挽救一個國家的危亡嗎?關外的建虜,咱們的四書五經、苦苦研習的八股文,能夠抵抗他們的強弓利箭嗎?能夠改變貪腐橫行,土地兼併,流民千裏,國家積弊叢生的局麵嗎?能讓流賊不再反叛嗎?能嗎?」


    太子連續發問,劉宗周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在他看來,這還用問嗎?當然可以!


    「先生也許會說,聖人之學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時至今日,主要是君王的過錯,是,本宮承認,君王卻有一定的責任……」


    朱慈烺聲音淡淡,但他身後的田守信卻臉色煞白,額頭上的冷汗一下就冒了出來。


    長亭口的宗俊泰和小太監唐亮也都變了臉色。


    乖乖,皇太子這等於是在指責自己的父親和其上的祖先啊。


    劉宗周的臉色微微一變。


    雖然他曾在崇禎帝的麵前直指崇禎帝的過失,不止他,有過不少的直臣在禦前不假辭色的說出崇禎帝的錯誤,崇禎帝甚至下罪己詔,但皇太子所指的可不止一個父皇。


    不理會眾人的變色,朱慈烺誠誠地看著劉宗周,繼續道:「然士大夫就沒有責任嗎?我皇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凡此到今的詔令,哪個不是出自內閣,哪個不是出自士大夫之手?別的不說,隻說攪動天下的遼餉,難道不是內閣群臣的提議嗎?我大明疆域廣闊,富有四海,為什麽連一個遼東戰事的開銷都支撐不起,以至於不得不開徵遼餉?宋先和金,後和蒙古血戰百年,卻也沒見他們開徵過什麽金餉蒙古餉,同樣都是士大夫治天下,宋朝士大夫能做到的事情,本朝為何做不到呢?」


    「是聖天子揮霍無度嗎?不,我父皇節衣縮食,一套衣服穿三年,袖中都是補丁,吃得用得比京師富商都不如……」說到此,朱慈烺微微有點激動,他在宮中居住了三個月,對崇禎和周後節儉實在是太清楚的,誰能想,龐大帝國的主人竟然過著如此簡樸,甚至是寒酸的生活。


    劉宗周麵露慚愧,低頭道:「都是臣等的罪過啊……」


    朱慈烺道:「神宗朝之後,懂財的戶部尚書有幾個?唯畢自嚴一人而已,懂兵的兵部尚書又有幾個?一個也沒有。是選拔官員不力嗎?不,本宮以為,歷任戶部和兵部尚書都是一時之選,再無比他們更合適的人了。」


    劉宗周麵色微暗,太子所說是事實,他無法反駁。


    朱慈烺輕嘆:「然最合適的人,卻做不出最好的成績,戶部不生財,兵部不增兵,到頭來國家財兵兩困,以至於陷入如今的困窘。這究竟是什麽造成的呢?」


    不等劉宗周回答,朱慈烺自己說出答案:「除了財稅政策本身的欠缺之外,本宮以為,我朝士大夫重名節而輕實務,不知變通,一味勸誡君王節省,或者從小民口中奪食,無法為朝廷提出健康有序的財稅之策,也是重要原因……」


    劉宗周臉色微微一變。


    「如果再不改弦易張,因循守舊,故步自封,戶部和兵部的困境永遠無解,沒有兵沒有糧,我們這個國家必將越來越混亂,越來越衰弱。而這並不是仁義道德能夠解決的,君王固然應該講究仁義道德,但仁義道德改變不了敵虜,也改變不了一個國家的命運,空談道德仁義,不能與時俱進,這裏麵隱藏著的其實就是不肯麵對現實的虛偽和虛弱。而一個由虛偽和虛弱組成的國家,必然衰亡!」說到最後,朱慈烺聲音堅定。


    劉宗周臉色終於大變。


    朱慈烺站起來,向他一輯:「今日臨別,一番亂語,還望先生勿怪。」


    ……


    劉宗周走了,走時臉色鐵青。


    朱慈烺站在長亭邊,目送他的馬車離去。


    剛才的一番長談,長亭外的送行人群都沒有聽到具體內容,以至於在其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每每空閑時坐在一起,眾人都會猜測:那日送行,太子究竟跟蕺山先生說了什麽?為什麽蕺山先生回到江南之後,閉門不出,整整閉關了大半年?


    今日這番話,朱慈烺準備了很久,為斟酌了很久,他沒有太高的期望,隻希望劉宗周能進去一兩句,不要再那麽迂腐偏執就可以。


    如果劉宗周能有所改變,繼而影響到天下士子,那麽他未來改革的阻礙就會少很多。


    就像朱慈烺預料的那樣,兩天後的廷推中,李邦華和另外兩位重臣被推舉為左都禦史,供崇禎帝圈選。崇禎帝最後圈了李邦華,工部尚書則圈了範景文。歷史上,李邦華是在崇禎十六年被任命為左都禦史的,今世因為朱慈烺的穿越而提前了一年。


    和李邦華一樣,新任工部尚書範景文也是東林中人。


    東林之盛在崇禎十五年達到了一個高峰。雖然內閣四臣沒有一個東林,但朝中六部除兵部之外全部被東林掌握。


    第347章 自縛請罪


    而隨著杏山塔山的撤退,寧遠的固防,遼東戰事暫時告一段落,雖然鬆錦之戰的後遺症依然在朝堂上蕩滌,為了戰敗的責任,百官繼續扯皮,陸續有官員和將領被懲處,但因為陳新甲並沒有如歷史上那般提出「議和」的之策,沒有議和,也就沒有軒然大波,加上禦史言官都出京,總體來說朝堂還算是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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