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因為有金幼孜撐腰,大聲叫道:“張大人,那日在戰場上,周行德為了保命,將天子對韃靼軍的軍事部署合盤托出,這才驚走了阿魯台。就因為憐惜一條性命,就置我大明朝的利益於不顧。此事的前前後後,一字一句,戰場上千餘人的眼中看見,耳朵聽見,想賴卻是賴不掉的。這個周行德可是天子欽點的要犯,還請張大人不要徇私,速速將之拿下。”


    他往日在張鶴麵前必恭必敬,可今日站在張鶴麵前大聲嗬斥,頗有宰相門人的氣勢。


    “這就是一個小人!”張鶴心中對此人是大為不齒,不過,這個消息實在驚人,震得張鶴和身後的那群從人都呆住了。


    張鶴也是個人物,他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朗聲道:“閣老,我張鶴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兵部主事,葉將軍也不過是一營之主將;至於周行德周大人,更是一個小小的九品稅官。圍殲韃靼軍主力這等機要大事,我們怎麽可能知道,更談不上故意泄漏軍機,還請閣老明鑒。”


    金生繼續訓斥張鶴:“不是周行德泄露的,難道是閣老泄露的?張大人,你胡亂說話,可擔待得起?再說,世界上哪裏有這麽巧的事?”他已經打定主意同張鶴翻臉,這些日子他在軍營裏也憋屈夠了,好不容易盼到金幼孜來了,也該自己揚眉吐氣了。


    說起來也是他金獨異的運氣,金幼孜以前在翰林院當編修的時候,曾經被派到地方上主持過一屆院試,恰好金生是那一期的案首,二人有師生之誼。


    剛才他已經求懇了恩師,請他收自己入門。


    金幼孜覺得金生也很不錯,答應回京城後給他謀個小吏的差使,讓他邊做事邊備考,免得在軍中廝混耽誤科舉。反正自己是天子近臣,給學生找一條活路,左右不過一句話的事情。


    有這麽一個牛氣衝天的老師,金生自然有趾高氣揚的本錢。宰相家人七品官,一個小小的張鶴,訓斥幾句也是給他麵子。


    金幼孜雖然是薑桂之性,但卻也見不得金生如此不懂禮數。心中便有不喜歡,這個金獨異好歹也是讀聖人之言的,怎麽如此沒有涵養?


    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獨異,張大人麵前休得無禮。”


    他看了張鶴一眼:“張大人,本官來此除了核實有功將士的戰績之外,陛下還有幾句話要問你們,進來說話吧。”


    “是。”張鶴應了一聲,朝周行德遞過去一個眼色,示意他隨自己進去。


    周行德剛才同金幼孜鬧僵,除了性格使然,內心之中未必不是有意為之。金閣老的麵子他可以不給,但張鶴對自己還算不錯,也不好拒絕,值得無奈地重新走了回去。


    進屋之後,分賓主坐定,張鶴和金閣老寒暄了兩句,金幼孜終於說到正題,麵容一整:“張大人,天子問你怎麽知道我軍全盤部署的?”


    張鶴失驚:“閣老,周大人那日在戰場對阿魯台所言難道就是天子的軍事作戰部署,不會這麽巧吧?”


    “是巧合嗎?”金生冷笑。


    金幼孜沉重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所以天子才讓我來問你話。”眼見著就要全殲阿魯台,卻讓韃靼人全軍而退,金閣老心中很不痛快。


    這個計劃是他一手主持的,雖然他也知道其中疏漏不少,未必能網住阿魯台這條大魚,可內心之中未必不抱著一絲幻想。


    張鶴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額頭上滲出汗水來:“閣老,此事我也不情啊,這是周大人一手所為,具體什麽情形,周大人為什麽會說出這番話來,大人自可詢問周大人。”


    “真的嗎,周行德不過是一個半途入葉天禹帳中的幕僚,他以前又是稅法官,懂什麽軍事,沒有指點才怪?張大人,你要好好回閣老的話。”金生插嘴。他知道自己剛才已經將張鶴得罪到十足,要麽不做,要做就做絕,索性把張鶴也拉進去。


    張鶴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主事,他丈人呂震雖然官居一品,權勢也大,可呂大人就是一個膽小如鼠的懦弱之人,也不怕得罪。我如今有閣老撐腰,還怕他張鶴?再說,這種通天的大案,任誰也包不住。不借機整倒張鶴,將來以他的才能,將來得了勢,會有我金獨異的生路?


    張鶴麵色一變,猛地轉頭盯住金生,目光中滿是怒火。


    周行德本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事情牽涉到欽案,若再不還擊,老虎不發威,還真當我是hello–kitty?


    他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滿屋都是回音。


    張鶴心中大急,連忙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金生怒喝:“放肆,狂悖!”


    金幼孜也是哼了一聲:“周大人何故發笑?”


    周行德這才止住笑聲:“我笑你們不懂得軍事,尤其是金獨異你這個小人,竟然想將髒水往張大人身上潑。其實,天子這個布置我等事先也不知道。那日戰場之上,我也是心中著急,這才大言驚走那阿魯台。那阿魯台是什麽人物,在戰場上打滾了一輩子,若胡亂哄騙,他也不會相信。所以,周行德這才依常理說我大明已設下十麵埋伏之計,堪堪將那阿魯台嚇住。卻不想,我依兵法隨口一說,卻與天子的軍事布置暗和。”


    “荒謬!”金生繼續冷笑,正要再說,金幼孜卻喝道:“獨異,你不要說話,聽周行德把話說完。”


    語氣很不客氣,讓金生不覺一呆。


    金幼孜:“周行德你也懂兵法?”


    周行德撇了撇嘴,暗想:《愛情三十六計》、《情場就是戰場》、《把妹兵法》老子倒是精通,至於戰場廝殺我卻沒有任何興趣。


    不過,如今之勢也隻能硬著頭皮忽悠下去了。


    周行德裝出一副謙恭的模樣:“周行德自小就苦讀兵書,兼之家父耳提麵命,倒是懂些行軍作戰的道理。不敢說萬人敵,統帥一軍卻不在話下。”


    “哦,本官聽人說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九品稅課大使,怎麽就懂兵法了?”


    張鶴微笑道:“閣老,好叫大人知道,這個周大人雖然是個文官,其父以前卻是張玉張將軍麾下將佐,大小陣仗卻也經曆過幾十場,從靖難到安南,然後又是北征韃靼,可說是沙場老將了。隻不過後來受了傷,這才解甲歸田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周行德的來曆同金幼孜一一說得分明。


    “哦,原來是將門之後,那就難怪了。”剛才周行德牛皮吹得極大,金幼孜聽得卻極為受用。三個閣臣中,楊榮負責機要,楊士奇負責聯絡上下銜接左右,而他金幼孜最近則專一負責軍務。八方張網十麵埋伏之計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可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個文官,對軍事卻是一竅不通。可沒想到周行德卻說他嚇退阿魯台的一番話同自己的計策暗合。


    既然周行德說他精通兵法,那麽,本閣老自然也是兵法精通了。


    想到這裏,金閣老不覺大為得意,撫須暗道:果然一法通萬法通,聖人的微言大義之中蘊含天地人間的至理,可說無所不容,無所不包,連兵法也涵蓋其中。


    他看周行德也順眼了許多。語氣和緩下來:“那麽,你說說你是怎麽同本大人……不,同天子之計暗合的?”


    “兵法者,不過是審時度勢、計算雙方力量對比、揣摩敵方主將意圖而已。凡戰都是其作戰目的,這是綱,隻要把握住這個綱領,綱舉目張,敵人的一舉一動以及我軍應對之法自然呼之欲出。”


    一邊說話,周行德一邊用手指沾了茶水在茶幾上劃出大略的地圖已經雙方布置,憑借記憶將曆史書上記載的明朝對阿魯台第四次戰役的前後一一詳細解說分明。


    這些可都是後人的研究成果,當初在論壇上周行德可沒少和網友討論,對本次戰役的前後大小細節已經雙方的得失自然一清二楚,如今隻需將自己心中所記憶的那些帖子原封不動地重新謄錄一遍即可。


    “……如此,若我是明軍主帥,要想全殲韃靼,肯定會如此布置……誘敵深入,四下埋伏,務求畢其功於一役。”


    ……


    不但張鶴聽得連連點頭,連金幼孜也是悚然動容,暗喜:看來周行德說推阿魯台一事也是按兵法常理而為,倒不是有意泄露軍機,隻不過與我的綢繆巧合而已。如此說來,本大人在軍事上也是有天分的,雖然沒帶過兵,可行軍布陣,統禦全局,卻也不輸於沙場老將。這個周行德卻是個人才,不愧是將門子弟。而且,此人能在敵人千軍萬馬中談笑揮斥,倒有幾分國士風采。


    他從小讀書,科舉入仕之後,一直在翰林院觀政,從來沒有下過地方,活脫脫一個書呆子。性格上未免有些偏執,討厭一個人自然是恨到十分。可一旦看你順眼了,就覺得你全身上下,連須帶皮都是優點。


    不覺中,金幼孜在內心中給周行德下了四字評語:才堪大用。


    其實,這次全殲韃靼的計劃流產,失落的也不過他金閣老一人而已。至於皇帝,本就不認為這個計策能夠一舉解決韃靼邊患。張鶴他們能擊退韃靼也算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捷,為了皇帝和朝廷的體麵,自然要大大褒獎。


    至於剛才說“欽犯”什麽的,不過是金閣老心中不忿說的氣話。


    金幼孜心中一高興,氣也順了,暗笑:金幼孜啊金幼孜,你讀了這麽多年聖賢書,都讀到什麽地方去了?周行德不過是壞了你的計策,你卻沉不住氣想給他點顏色看看,未必沒有尋釁滋事的嫌疑。這麽一來,你同市井小民又有什麽區別。


    一念至此,金幼孜心胸開闊起來,越看周行德心中越是喜歡。這個周行德雖然粗魯無禮,卻有真性情,一想到他是軍門出身,也就釋然了:“周大人,你們此戰居功甚偉,天子有口喻讓本官來居庸關清點戰果,你們也不用擔心,朝廷自當厚賞你等有功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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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這麽一句話,運輸營的功績總算是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認,張鶴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到實處。


    心中大喜,作揖行禮:“多謝閣老。”


    周行德也不情願地拱手作揖。


    金幼孜抬手讓二人平身,滿麵微笑地讓兩個勾當公事給張、周二人各自端上一杯熱茶,說起了閑話。


    周行德這人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先前同金閣老頂牛,除了故意惹他生氣外,也是性格使然。


    如今,金幼孜態度和藹,周行德也將他當成了一個普通老人看待。


    金閣老甚是健談,加上張鶴也是個多才之人,一說起京城官場上的事情來,就滔滔不絕,倒聽得周行德津津有味。


    隻那金生在旁邊站著侍侯,滿麵的尷尬,有點站立不安的樣子。


    閑聊了半天,金幼孜見時辰也不早,端茶送客:“今日本大人住在這碉樓裏聽風吟月,倒也有趣,就不進關了。”


    張鶴讚歎:“閣老真是雅量高致啊!”


    周行德心中卻大不以為然。這窮山惡水的地方有什麽住頭?聽風倒是可以,反正這滿山穀都是狂風,吟月嘛,這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吟個毛?還是居庸關裏的客房住著舒服啊!


    金幼孜說完,又有意無意道:“如此說來,此役周行德當居功第一,你再做九品稅課大使可惜了,聽說你要進京候差,我找吏部的人問問,看有沒有適合你的差使。人才難得,務必人盡其用。”


    金幼孜低頭沉吟:“如周行德大人之才,我看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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