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淄川城門,把城門的幾個人說:「你們在這兒等會兒,俺把死人往旁邊整整,要不你們過不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把城門打開,讓俺們過去。俺出了城門往左看,先看見一個人上半身的骨頭架子,肋巴骨一根一根豎著。接著看見一個沒有臉的死人,腮上的肉都讓狗啃吃了,中央軍的軍裝穿得好好的。逃命要緊,俺已經不知道害怕了。


    中央軍的傷兵和眷屬都往濟南逃。走到半道,俺看見山坡上趴著一個中央軍,不知道哪兒有傷,不能動彈,他大聲喊:「老爺呀,給俺口水喝吧!親爹親娘呀,給俺口水喝吧!」


    路上都是傷兵,俺們是眷屬,誰都沒有水給他。有個傷兵子彈從腮幫上穿過去,兩腮上都有槍眼,一喝水就漏,他的臉腫著,眼睛幾乎封上。還有的傷兵腿折了,走不了路,就爬著走,看見人就要吃的。俺娘兒四個自己都沒吃的,哪還有吃的給他呢?


    離開淄川的時候,俺和妹妹都背一個小包,包裏包著衣服、被麵和布,一路上有的換飯吃了,有的算了住店的費用。娘是小腳,又惦記爹惦記哥哥們,沒力氣趕路,俺和妹妹一邊一個扶著她往前走。嫂子也是小腳,平常三寸金蓮人見人誇,逃難的時候,趕路就費勁了。


    從淄川到濟南三百多裏路,俺們走了十一天。到了濟南,許中秋把俺們送到城北的難民所,最想不到的是,爹就在這兒等俺們呢。


    聽爹講,打起仗來,人家就讓他到廚房燒鍋。有天夜裏,看情況不好他就逃了。路上,他讓一個東西絆了一下,一摸是個皮箱,不重,有二十多斤,也不知道裏邊有啥,他就提著走。好幾天沒睡覺,他想找個地方睡一覺。不知在哪個屋裏他摸到草鋪,挺高興,再一摸,旁邊還有個現成的枕頭,就躺下了。躺了一會兒,覺得哪裏不對勁,伸手再摸枕頭,枕頭底下黏糊的,是血,這個枕頭是個死人。他皮箱也不要了,趕緊跑。


    槍不響的時候,他回到家,不知道俺們在防空洞裏,他沒看見俺們的影兒,就出了淄川城。爹年紀大,沒穿軍裝,城門口沒人盤問他,他就來濟南了。


    這段經歷一刀一刀刻在娘心裏。幾十年以後,娘臨死之前,把俺們兄妹都叫到床前,特意囑咐:「你們給俺記住,俺的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都不要當兵。」


    難民所裏的人和事


    俺在濟南住過兩次難民所。


    頭一次是一九四七年八月,當時俺病著,難民所的具體位置不記得了。隻記得有東西兩個院,西院有個牲口棚,有車馬的人家住那個院,俺住東院。東院住了七家人,都是巨野的。除了四家逃難地主,還有把大舅嫂拐來的姓任的,把姐夫拐來的姓王的。另一個是趙處長的大太太,不知道趙處長在哪兒做事,趙太太是巨野城南趙莊人。


    這個難民所水電不花錢,房子白住。俺們住的都是通開的兩間房,趙太太和她娘家外甥住的是三大間,有專門的客廳。聽說趙處長回濟南了,趙太太忙開了,屋裏擦洗得幹幹淨淨,擺設得規規矩矩。


    盼了一天又一天,趙處長沒來,趙太太就到二太太家找。趙太太起大早梳洗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油頭粉麵,坐上人力車。時間不長,她就回來了,說趙處長在濟南住半個多月就走了,和二太太坐飛機去了青島,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喝了杯水就回來了。


    她跟俺們誇:「趙處長的樓房好,屋裏擺設好,被子好,床單好,枕頭好。」


    她高高興興地誇了好幾天,院裏的人背地裏都笑話她,說她傻。


    老畢家是畢海的地主,老兩口帶著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在這兒落腳,大兒子教書,二兒子上高中。畢家當家的是老太太,五十多歲,幹淨利落。親家把大兒媳婦和一歲半的小孫女送來,投奔他們。她讓大兒子寫了一張休書,把這三口人都攆回去了。二兒媳婦來找丈夫,這個媳婦針線活兒好,她讓媳婦住在一小間空房裏,給他們全家做鞋做衣服。


    她跟媳婦說:「你不要見俺兒子,俺兒子想找個大腳板的洋學生,俺得勸勸他。要是現在看見你,他就得氣死。」


    媳婦在這兒住了八天,丈夫從窗戶外麵看見,進屋就問:「你咋來了?」


    媳婦嚇得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丈夫問:「你啥時候來的?」


    媳婦說:「俺來八天了。」


    「你來八天了,咋不見俺?」


    「咱娘說,你看見俺,就把你氣死。俺怕氣著你。」


    丈夫說:「胡說!俺去找她!」


    他拉著媳婦去問娘:「你咋說看見她能把俺氣死?俺啥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他娘紅著臉,啥也不說。


    他跟娘說:「俺不能像大哥那麽狠心,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他回頭跟媳婦說:「你回家吧,俺現在上學不掙錢,吃的花的,都是人家的錢。後年高中畢業,俺就能掙錢了,那時你再來。」


    畢家二兒子送媳婦回家了。


    老田頭是個半路瞎,長得白白淨淨。他是城北田莊人,五十多歲,他穿的大夾襖、大布衫都是好布料。他的兩個太太都五十多歲,沒一個長得俊的。他和大太太住在難民所,二太太住在外麵。二太太常來這兒,隻要大太太沒在屋裏,她就到外麵雇個車,把老頭拉到她那兒。兩個太太經常為老頭爭風吃醋,大吵大鬧。她們吵架的時候,老田頭不聲不響坐在一旁,像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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