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此傳雖是速成,畢竟醞釀已久,而且在取材和寫法上,可謂深思熟慮。自傳一開頭就借用休謨的話說:「一個人寫自己的生平時,如果說的太多了,總是免不了虛榮的,所以我的自傳要力求簡短,人們或者認為我自己之擅寫自己的生平,那正是一種虛榮;不過這篇敘述文字所含的東西,除了關於我自己著作的記載而外,很少有別的。我的一生也差不多是消耗在文字生涯中,至於我大部分著作之初次成功,也並不足為虛榮的對象。」接著,陳獨秀表示:「幾年以來,許多朋友極力勸我寫自傳,我遲疑不寫者,並不是因為避免什麽虛榮;現在開始寫一點,也不是因為什麽虛榮;休謨的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文字生涯中,我的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政治生涯中,至於我大部分政治生涯之失敗,也並不足為虛榮的對象。我現在寫這本自傳,關於我個人的事,打算照休謨的話『力求簡短』,主要的是把我一生所見所聞的政治及社會思想之變動,盡我所記憶的描寫出來……也不濫抄不大有生氣的政治經濟材料,以誇張篇幅。」看來,他還是當年出版《獨秀文存》時的思想,寫自傳不是為了炫耀自己,乃是記錄「政治及社會思想之變動」。因此,這部自傳具有永恆的價值。


    「力求簡短」又能寫出具有社會價值的自傳,自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他接著提到另一種寫自傳的方法,說富蘭克林寫自傳時,喜歡搜集先人一切瑣碎的遺事,為此而長途跋涉,遍訪親戚故舊。陳說:「我現在不能夠這樣做,也不願意這樣做,隻略略寫出在幼年時代印象較深的幾件事而已。」


    但是,自傳的「瑰寶」在此,遺憾也在此。第一,由於這兩章自傳寄出後,陳獨秀很快出獄,看到祖國在日本侵略的危機中,作為一個愛國者,他不能無動於衷而繼續耽在書齋中寫自傳。特別是他一生奮鬥到此,總把民族興亡、國家利益和人民的苦難放在第一位,而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現在,麵對期望已久的全國抗戰的爆發,他又激發起極度興奮的政治熱情,毫不猶豫地投身到轟轟烈烈的抗戰熱潮中來。不過他不是投筆從戎,而是以筆作槍,口誅筆伐,進行抗日宣傳,無暇也沒有心情來從事與戰局無關的自傳寫作了。正如他在1937年11月3日,上海淪陷前夕還對反覆催促他寫自傳的陶亢德所說:「日來忙於演講及各新出雜誌之徵文,各處演詞又不能不自行寫定,自傳萬不能實時續寫,乞諒之。」


    第二個考慮是,不願意粗製濫造,他是一個做事認真的人,特別是文字上,語不驚人誓不休,這在當時戰亂年代寫自傳幾乎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對陶又說:「弟對於自傳,在取材,結構,及行文,都十分慎重為之,不願草率從事,萬望先生勿以速成期之。使弟得從容為之,能在史學上文學上成為稍稍有價值之著作。世人粗製濫造,往往日得數千言,弟不能亦不願也。普通賣文餬口者,無論興之所至與否,必須按期得若幹字,其文自然不足觀。望先生萬萬勿以此辦法責弟寫自傳,倘必如此,弟隻有擱筆不寫,隻前二章了事而已。」沒想到,此言成了讖語,倒不是因為陶先生的繼續不斷催促,而是複雜的局勢和他的處境使然。


    第三個顧慮應該是他與國共兩黨及蘇聯、共產國際的關係。這是他自傳中的敏感問題。正如他致陶信中透露的:「雜誌登載長文,例多隔期一次,非必須每期連載,自傳偶有間斷,不但現在勢必如此,即將來亦不能免。富蘭克林自傳,即分三個時期隔多年完成者,況弟之自傳,即完成,最近的將來,亦未能全部發表,至多隻能寫至北伐以前也。」[48]如前所述,他與國共兩黨及蘇聯的糾葛,就是從北伐以後開始的。


    不過,在給陶寫這封信時,他還沒有完全放棄續寫自傳的打算。翌年3月,亞東圖書館將其兩章自傳出單行本時,他還向汪孟鄒表示打算完成其自傳的全部,並允許各章繼出單行本。可能是受了這時發生的所謂其是「每月向日本間諜機關領取300元」的「漢奸」案的刺激,他與中共徹底破裂,寫全部自傳已經無所顧忌了。然而,他的這個「打算」由於至死沒有完成另一部學術著作《小學識字教本》而沒有實現。當時他入迷似地研究文字學,撰述《教本》。汪孟鄒多次催促他續寫自傳,但他認為寫《教本》比寫自傳更為重要,答應候此書寫好後考慮自傳的續寫問題。沒有想到《教本》沒有寫完,他就病逝了。《實庵自傳》這兩章也就成了他的自傳之絕筆,沒有寫到他波瀾壯闊一生中最精彩的篇章。


    這是他人生的一大遺憾,更是中國傳記文學史上的一大遺憾。中華五千年文明,傳記文學史的著作不少,但真正有價值並膾炙人口的不多。


    嘔心瀝血著述文字學


    陳獨秀把文字學的研究和著述看得比寫自傳還重要,主要是他認為漢字的落後將貽誤子孫後代。他的這個想法起源於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當時激進者如錢玄同,曾主張廢除漢字,陳獨秀則主張漢字拚音化,並在1928年終於完成《中國拚音文字草案》。他曾滿懷希望此稿能出版,許多朋友也都幫忙促成,但終因他「共匪首領」的身份,未能如願。於是他退而求其次,研究漢字形成的規律,企圖解決漢字的難認、難記、難寫的問題。實際上,說「退而求其次」是指出版而言,即對社會產生實際的影響;就對這個問題的探索來說,如前述早在1913年反袁鬥爭失敗後就開始了,並在當年完成了《字義類例》書稿,因當時出版業不景氣,拖到1925年才出版。該書就是探索漢字起源的。後來由於政治鬥爭的激烈和殘酷,他中斷了這個問題的研究。現在,監獄的環境和朋友的幫助,給了他繼續研究這個學術問題的良好條件。所以,這是他一生中從事文字學研究和著述時間最長、收穫最多的時期。由於政治上屢屢受挫之後,學術上有一種成就感,而且這也是對國家和人民的一種貢獻,因此,他也希望那些「書生氣」的朋友們學他——「棄政從著」。他曾為魯迅議政而中斷了小說的創作而惋惜,也曾為胡適從政而中斷了文學革命而可惜。1932年12月1日,他致函胡,說胡「著述之才遠優於從政」,並贈以「王楊盧駱當時體,不廢江河萬古流」詩句相勉,望其從著不從政重新煥發五四時期文學革命的青春;甚至建議胡從推廣拚音文字入手,要其幫助早日出版他三年前著的《中國拚音文字草案》。他天真地認為,自己既已被捕,當局就不應再怕他,商務印書館「可以放心出版了」,或者由崇拜他的學生傅孟真掌管的中央研究所出版。他希望此書能起到「引龍出水」的作用,「引起國人批評和注意,坑人的中國文字,實是教育普及的大障礙」。為此,他殷殷囑告胡適:「新製拚音文字,實為當務之急,甚望先生能夠拿出當年提倡白話文的勇氣,登高一呼」,掀起中國拚音文字的運動。[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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