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當時的輿論重鎮《東方雜誌》主編杜亞泉先後推出他自己化名傖父寫的《迷亂之現代人心》、錢智修的《功利主義與學術》和日本的《中西文明之評判》譯文。


    杜的《迷》文,對新文化深表不滿,而對「君道臣綱,名教綱常」讚嘆不已,認為以儒家為主的吾國「固有文明」是舉國上下衡量是非的標準和「國基」,是決不能移易的;攻擊自西洋學說輸入以來破壞吾國之「固有文明」和是非標準,造成國事之喪失,精神之破產,人心之迷亂。所以他惡毒攻擊宣傳新文化是輸入「猩紅熱和梅毒」。為此,他提出要像我之戰國秦始皇、今之歐洲德意誌主義那樣,對文化進行「統整」,「以強力壓倒一切之主義主張」,以恢復「君道臣綱,名教綱常」的「國基」。[155]


    《功利主義與學術》認為西洋文明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影響是功利主義,於中國文明為害最大的也是功利主義。而功利主義最大罪狀是崇歐美而敗先賢。《中西文化評判》[156]主要引用德人台裏烏司氏對中國當時大儒家辜鴻銘(即胡氏,時在德國)所著《春秋大義》的稱讚,承認孔子倫理優越於西洋文明,德國的君主製優越於美國的民主製。


    對於以上三文,陳獨秀首先於1918年9月15日發表《質問〈東方雜誌〉記者——〈東方雜誌〉與復辟問題》,提出16個問題進行質疑。杜亞泉在這年12月作《答〈新青年〉記者質問》,進行辯解,卻對多數質問不做回答。於是,1919年2月15日,陳獨秀發表《再質問〈東方雜誌〉記者》,予以嚴正批駁。


    針對杜亞泉一麵稱頌儒家倫理,一麵又不敢承認自己是帝製復辟派、不認辜鴻銘為同誌的虛偽心理,陳獨秀指出:「德國政體,君主政體也;孔子倫理,尊君之倫理也」;「辜鴻銘之所言,尊孔也,尊君也。張勳所言所行,亦尊君也:當然可作一聯帶關係。此數者,關於尊重君主政體之一點,乃其共性。」


    關於功利主義,陳獨秀指出:「民權自由立憲共和與功利主義,在形式上雖非一物,而二者在近世文明上同時產生,其相互關係之深,應為稍有歐洲文明史之常識者的同認也。」論證了杜亞泉是借反對功利主義反對民主共和、反對進化、反對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實質。


    對於杜亞泉呼籲以中國固有文明統整文化,陳獨秀指出:「文化之為物,每以立異複雜分化而興隆,以尚同單純統整而衰退;徵之中外歷史,莫不同然」;黜百家而獨尊一說,以統一學術思想,是「為惡異好同之專製,其為學術思想自由發展之障礙」,其「為害於進化也,可於中土漢後獨尊儒術、歐洲中世獨揚宗教征之」。


    此外,陳獨秀揭批了杜亞泉用中國古代封建帝皇的「民本主義」篡改近代「民主主義」的無知妄說,指出民主與民本的差異,中國古代的政治原理絕沒有民主主義。所謂民本思想,不過是君主實行「仁政」,給民些「恩賜惠施」,民則感恩戴德,叩謝「吾皇萬歲」;而民主則是人權平等,人格獨立,政治、信仰、思想、言論、結社等自由,載諸憲法,任何人都不得侵犯,國家主權屬於全國人民,即主權在民,人民是主人,執政者是公僕。所以民主與民本有本質的區別,不能混淆。


    陳獨秀與杜亞泉的爭論,在當時產生很大影響,進一步擴大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


    隨杜亞泉之後,另一位著名的舊派人物翻譯家林紓也跳出來,向新文化派發起瘋狂攻擊。林當時年垂七十,博學多才,通幾國外語,應該是最受西方文化影響的人,早年曾有愛國思想,思想最保守,以「遺民」「清室舉人」自居,一直留著辮子,並在致蔡元培信中公開聲稱「今篤老尚抱殘守缺,至死不易其操」。思想如此保守,而且私德也很壞。他發表兩篇小說《荊生》和《妖夢》,[157]竭力詆毀新文化運動,影射攻擊陳獨秀為首的一班人。《荊生》中,說有田必美(影射陳獨秀,在古代田氏是陳氏的分支,「秀」與「美」意思相近)、狄莫(胡適,「胡」與「狄」都有蠻族和野人之意;以「莫」代「適」,據《論語氣·裏仁篇》:「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輿比。」)和金心異(錢玄同,「錢」與「金」同義,「同」與「異」反義)三人,新歸自美洲,能哲學,發人所不敢發之議論,倡白話,廢文字,詆毀孔子倫常,被偉丈夫荊生聽見,把這班人痛加毆打。《妖夢》說了一個類似的故事,說某人夢見有個「白話學堂」,蔡元培任校長,陳獨秀任教務長,胡適任副教務長,非聖非賢,後來被一個食過太陽和月亮的怪物拿去吃了。「荊生」和那個怪物,暗指當時崇拜林紓的皖係實力派人物徐樹錚將軍。這兩篇小說,言語汙穢,暴露了他們要求軍閥武力鎮壓新文化運動的險惡用心。1919年3月18日,林紓還在徐樹錚主持的《公言報》上發表《致蔡元培書》,對新文學和主張新文化運動人士發起攻擊,指責北大「復孔孟,鏟倫常」,「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


    蔡元培當即寫了一封長信給予還擊,指出北大教員不曾以「復孔孟」教授學生;教員所反對的隻是那些依託孔子以反對革新之不合時宜的言論,並非以孔子為敵;北大課卷仍皆用文言,但講解古書必賴白話。白話並不遜於文言,而且提倡白話的教員,皆博學而長於文言。蔡元培的信,在當時困難的條件下,勇敢地捍衛了新文化運動,信的最後,宣布了他在北大辦學的兩大著名主張:一為「思想自由,兼容並包」;一為「教員以學詣為主」,「校外之言論,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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