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陳獨秀於1917年1月進入北京大學,是其一生的轉折點,也是新文化運動的轉折點。


    文學革命中的「黃金搭檔」


    就促進當時中國社會變革而言,新文化運動最有深遠影響,獲得實際成果最多的是文學革命,其中最突出的是白話文代替文言文、新文學代替舊文學的變革,以及使用標點符號(1920年北京政府教育部明令全國各小學「國文科」改為「國語科」,各省教育廳採用新式標點符號)等,使中國在文字語言和文學以及書寫與印刷格式上,率先跨入近代化的大門。其影響之深刻,到1945年毛澤東在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還這樣說:當時我們「聽他(陳獨秀——引者)說要用白話文,文章要用標點符號,這是一大發明」。


    關於文學革命,人們總是說是胡適先提出「文學改良」,陳獨秀才把它上升到「文學革命」。其實,「文學革命」這個詞也是由胡適首先提出的,文學革命的序幕也是由胡適拉開的。早在1914年,胡適在研究中國古代律詩時就發現,「排律」並非古詩一貫本性,它可能起於排偶之賦。對偶之入詩,初僅偶一用之,自漢伊始,入晉成風,「賢如淵明,亦未能免俗。然陶詩佳處都不在排」。如此對古詩排律特性的否定,的確是他的獨到見解。因此,他主張「有心人」當「以歷史眼光求律詩之源流沿革」,推動吾國文學史的進步,流露出要打破這中國文學史上最古老的堡壘——排律詩的傳統,創作白話詩、白話文的最初意向。同時,他自己創設了標點符號釋例,嚐試白話文的寫作。而他對白話文的研究,卻受了一個怪人的激發。


    那是1915年,胡適作為「第二次考取庚子賠款留美學生」,已經畢業於康奈爾大學,轉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部,他每月應得的費用,均由在華盛頓的清華學生監督處擔任書記的鍾文鰲先生寄出。這位鍾先生可能在美國的時間長了,受傳教士和國內革命的影響,有一個怪行為,常利用發支票的機會,做一點社會改革的宣傳。胡適從信中取出支票時,總發現裏麵夾著些小傳單,上麵印著類似現在公益gg這樣的文字:「廢除漢字,取用字母」;「多種樹,種樹有益」;「不滿二十五歲不娶妻」;等等。


    胡適當時少年氣盛,對這樣的說教很厭惡。有一次,他接信後,以下犯上斥責鍾先生:你們這種不通漢文的人,不配談改良中國文字問題;你要談這個問題,必須先費幾年工夫,把漢文弄通了,你才有資格談漢字是不是應該廢除。但是,信發出後,胡適自覺有些莽撞了:既然訓斥鍾先生不夠資格談論這個問題,難道自己就有資格談論這個問題了嗎?這「夠資格的人」,就應該用點心思才力去研究這個問題才是。[33]恰好,這一年在美國的中國學生會新成立了一個「文學科學研究部」,胡適擔任文學股的委員,於是便與學友趙元任等著手研究「中國文字的問題」。8月26日,他寫成《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於教授》。在這篇文章裏,他明確提出了古文的文字是「半死的文字」,白話的文字是活文字的觀念。接著,他在與幾位同學好友的交往中,都紛紛作詩相送,並討論起文學來。他答贈任鴻雋、梅光迪、楊杏佛的詩都是白話詩,而且在詩中甚至明確提出「詩國革命」和「作詩如作文」的主張。答任鴻雋的詩曰:


    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琢鏤粉飾喪元氣,貌似未必詩之純。[34]


    胡適在給梅光迪的詩中甚至提出了「文學革命」的口號:


    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學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蜚誓不容坐視。且復號召二三子,革命軍前杖馬箠。[35]


    胡適在此詩自跋中稱:「此種詩不過是文學史上一種實地試驗,前不必有古人,後或可招來者。知我罪我,當於試驗之成敗定之耳。」[36]可見,文學革命的確起始於胡適。


    但是,胡適關於白話詩文和文學革命的主張,遭到了周圍幾乎所有好友的反對。包括梅光迪、任鴻雋、楊杏佛、朱經農等。楊、朱甚至這樣說:「兄於文學界能自樹一幟,本為弟所傾慕。但願勿誤入歧途,則同誌幸甚!中國文學幸甚!」[37]


    胡適不為所動,堅持他的研究工作。4月5日,寫出《吾國歷史上的文學革命》,認為:「文學革命,在吾國中非創見也。」以韻文為例,由三百篇變而為騷;又變為五七言古詩;賦而變為駢文;古詩而變為律詩;詩又變為詞;詞又變為曲,變為劇本,已經過六次革命。「文亦遭幾許革命矣。」由先秦諸子到漢代之文,由韓愈的「復古」散文到宋代的語錄體,到元代更出現了白話小說。針對梅光迪反對白話文、反對「俚俗文學」的尖銳批評,他特別強調:「文學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極。其時,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世。倘此革命潮流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明初七子諸文人復古之劫,則吾國之文學必已為俚語的文學,而吾國之語言早成為言文一致之語言,無可疑也。」可是,「惜乎五百餘年來,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詩詞,復奪此『活文學』之席,而『半死文學』遂苟延殘喘,以至於今日」。最後他驚呼:「文學革命何可更緩耶?何可更緩耶?」[38]


    這篇劄記,已經明確提出了文學革命的總目標是在創造「言文一致之語言」。這個目標後來被陳獨秀接受並推動,引出了一係列的研究和改革:白話詩對古詩的挑戰、白話文代替文言文、標點符號的使用、文章自左向右橫向書寫和排版、中國文學改革和國語化運動等,中國文字、文章、文學和語言能有今天這樣的進步,首先應該歸功於胡適和陳獨秀當年的開創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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