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1日是教會的禮拜日,胡適在本城的長老會教堂以「基督教在中國的機會」為題發表演說,到耶教的本壘去攻擊耶教在中國的傳播。胡適再次援用他的「雙重標準」理論,指斥傳教士隻有在處理國內事務時才稱得上基督徒,一旦進入國際事務,他們都不復是基督徒了。他說,現在那些基督教國家實際上隻認暴力為權威,置弱小國家的權益於不顧,並將國家獲利、商業所得和領土掠奪置於公平正義之上。一句話,胡適宣布:「今日的[西方]文明不是建立在基督教的愛和正義的理想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弱肉強食的準則——強權就是公理的準則之上!」這是胡適對西方文明最激烈的攻擊,其背後隱伏的,就是中日交涉給他帶來的不安和激憤。[39]


    胡適並直接指出,當年德國奪取膠州灣和法國侵占廣州灣,都是以一兩個傳教士被殺害為藉口。也就是說,個別傳教士的死早已成為所謂基督教國家進行領土掠奪的理由。這仍是章太炎指出的,始創自由平等之人卻對他人不取自由平等的意思。但是,當胡適提出這些基督教國家的行為應為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負責時,他的意思實際上已比章太炎進了一步:如果西方不以自由平等待中國,則中國也可以不以自由平等待西方。義和團運動本是近代所有中外衝突中胡適最感不能為中國辯護者,但現在他已認為西方也要為此負一部分責任了。


    1914年9月,土耳其政府宣布廢除不平等條約中的領事裁判權。胡適見此消息,「不禁麵紅耳熱,為吾國愧也!」土耳其政府本來一直要與列強談判解決此問題,而列強則要先觀察土耳其政府能否維持治安,並以此為由拖延談判。結果土政府乘歐戰之機,一舉廢除之,「不復與列強為無效之談判矣」。[40]胡適的口氣是明顯同情支持土耳其方麵的。他當然更希望中國也能這樣做。這才是胡適民族主義真情的體現。


    胡適之所以不能在意識的層麵完全接受民族主義,是因為他覺得民族主義在理論上有講不通的地方。胡適給自己下的一個定義是「行文頗大膽,苦思欲到底」。他還有個法寶,有時思不到底時便「展緩判斷」。1914年1月下旬,胡適自稱近來頗以「有倡以孔教為國教者」一事「縈心」。其實這是他為康大基督教青年會所請,要在「宗教之比較研究」係列講演中擔任「中國古代之國教」「孔教」和「道教」三題目。但胡適因此提出許多問題,從立國是否須有宗教,到中國,再到孔教的定義和內容,再到孔教是否需革新及革新之道,再到中國古代其他諸子學說可否並尊,最後還想到如不當有宗教,則何以易之。所思甚寬而極細,條析論列,層層進逼,邏輯性相當強。胡適一向主張要有思想能思想,觀此次關於孔教的思考所提的問題,知其的確比大多數人能思想。當他覺得有問題不能解決時,就寫下來「供後日研思」。[41]則其在不能決時便展緩判斷的做法,似乎也不待學實驗主義而後有之。這一點在他對民族主義的認知上也有體現。


    1917年3月,報載王闓運去世。胡適想起十年前讀其《湘綺樓箋啟》,王氏曾說,八國聯軍入北京而不能滅我,更談不上瓜分中國。而且,中國人「去無道而就有道,有何不可」?當時「讀之甚憤,以為此老不知愛國,乃作無恥語如此」。如今「思想亦已變更」,覺得王所說「惟不合今世紀之國家主義耳」,其實正合中國「古代賢哲相傳舊旨」。故不應以後出之外國學說責中國舊學家。這引起胡適對民族主義進行係統的反思,他從「去無道而就有道」之理論證民族主義說:「國家主義(民族的國家主義)但有一個可立之根據」,即「一民族之自治,終可勝於他民族之治之」。中國人推翻「滿清」,即因滿人實已不能治漢族。但若所得不過袁世凱,不見得比「滿清」好,則「不以其為同種而姑容之」。若在袁與威爾遜之間選擇,「則人必擇威爾遜,其以威爾遜為異族而擇袁世凱者,必中民族主義之毒之愚人也」。[42]


    但胡適也覺這樣主動選擇外國人治中國到底有點不太妥當,又自解說,要點還在「終」字上,「今雖未必然,終久必然也」。可是他發現這實是「遁辭」,於理無法再論;又以威爾遜所說的「政府之權力生於被統治者之承認」來論證民族主義,仍發現承認也須有標準,是以種族為標準還是以政治之良否為標準,皆回到前麵的兩個論據上,故「終不能決也」。這是胡適「展緩判斷」思想方式的典型表現。實際上胡適是在為他在意識的層麵不能服膺民族主義化解。民族主義的各種「前提」既然都不成立,民族主義本身也就「不能單獨成立」,當然可以不尊奉。所以,胡適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今之挾狹義的國家主義者,往往高談愛國,而不知國之何以當愛;高談民族主義,而不知民族主義究作何解。」此時他是反對有人「以仇視日本之故而遂愛袁世凱且贊成其帝政運動」的,但是他又展緩了在日本和袁政府中做出選擇的「判斷」。二十年之後,當日本的侵略再次緊迫時,他會發現自己也不得不認同於他本來十分不欣賞的國民黨政權。不管民族主義在理論上是否成立,他終於以此為基礎做出了判斷。


    * * *


    在更廣義的層麵,胡適早已找到了他那「遠為深奧」的「真正的最後解決」之道。1916年初他在致友人許怡蓀的信中說:「適近來勸人不但勿以帝製攖心,即外患亡國亦不足顧慮。」他堅持認為:「倘祖國有不能亡之資,則祖國決不致亡。倘其無之,則吾輩今日之紛紛,亦不能阻其不亡。」目前所應該做的,是「打定主意,從根本下手,為祖國造不能亡之因」。這造不能亡之因的辦法,就是他一直強調的興教育辦國立大學。胡適重申,一國無高等學位授受之地,則「固有之文明日即於淪亡,而輸入之文明,亦扞格不適用,以其未經本國人士之鍛鍊也」。[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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