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這次專業的最後確定,部分是受女友韋蓮司的影響。那天他顯然和韋女士有嚴肅的細談,第二天胡適即給韋女士去信,感謝她在關鍵時刻像舵手一樣矯正了自己的發展方向,而且也隻有她能做到這一點。他在信中承認,本已意識到自己騖外太甚,正擬糾正,結果那年初的中日交涉事件「把一切都攪亂了」。胡適再次表示決心按女士所說的去做。也就是頭一天兩人相約的,「各專心致誌與吾二人所擇之事業,以全力為之,期於有成。」[30]欲為國人導師,是典型的「作聖」觀念;但限於竭吾所能,為吾所能為,又是「率性」了。胡適此時仍存「作聖」之想,但已在往「率性」方向移動。而且,專心致誌於自己所擇之業上並能有成,是在「率性」的方向上「作聖」,魚與熊掌俱得的取向已被胡適逐漸「係統化」了。


    不過胡適並不能完全做到專心於自己所擇之業。他後來藉以「暴得大名」的文學改良(革命)論,就是他沒能屏絕的許多事中的一件。觀其後來,可以說胡適的職業取捨雖然已有,心裏仍是終生徘徊未定。他對自己究竟「在搞些什麽」,晚年也說「還不知道」。他每勸年輕人擇業要依自己的興趣,卻又常鼓勵人選學理科而不要學文科,[31]可知仍遊移於「率性」和「作聖」之間。在胡適有意識的層麵,他隨時都在注意自己博而不精的弊病;但在其無意識的層麵,實際上仍偏於往博大一麵發展。這既因為胡適天生有點反叛精神,專精一門可能覺得太受限製,即他所說的「無有生趣」;同時,胡適聰明而膽大,在新領域容易有突破,所以常常開了風氣就轉向新的方麵,就像他讀書愛轉學一樣。


    這種在求學上既要專精又要顧及「生趣」而趨廣博的取向,也體現在胡適的學業之中。胡適與一般留學生的最大區別,就是其涉獵遠超出專業的範圍。他一開始就注意閱讀美國人討論中國的著作。他到美國約半年,讀了前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h. smith)的《中國的全麵提升》(the uplift of china),認為「其言皆切中情弊」(按uplift一詞通常也譯作「社會進步」,意謂文化、道德、精神及社會的全麵升格提高;但由傳教士用來描述異教國家或地區的「進步」,就有極強的價值判斷含義)。胡適那時本來就常常憂中國將亡,他在對中國情形的基本判斷方麵又接受此書的觀點,且恰是在「弊」的一麵,此時雖未必立即產生影響,但日後看中國情形常似出自歐美眼光,雖出於愛國之心,卻每被人視為不愛國,就比較容易理解了。[32]


    1912年10月,胡適又讀了明恩溥的《中國人的特點》(插racteristics of the chinese)和洛斯(e.a. ross)的《變化中的中國人》(the 插nging chinese),並「皆作劄記識之,以為他日之用」。第二天,他又讀後來任駐華公使的芮恩施的《遠東思想政治情勢》(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currents in the far east),認為其中論中國「近二十年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的一篇,「於實在情形,了如指掌。美國人著書論吾國者,未有及此書之真知灼見者也。」其中洛斯之書開篇第一句就是:「中國者,歐洲中古之復見於今也。」胡適讀了,「初頗疑之」。一年後,他在讀了一些西方中古史書籍後,「始知洛氏初非無所見也」。西書讀得稍多,西人的影響由潛在漸到明顯,胡適無意中已慢慢「投降」了。[33]


    但是,胡適讀得最多的課外書,卻是中國的傳統典籍。他晚年說:「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著作,及比較近代的宋明諸儒的論述,我在幼年時,差不多都已讀過。」這裏的「基本」,可以因人而異,隨便定義。他的口述自傳本是要給洋人看的,為西人設想的標準,當然可以較低。若根據胡適後來開出的「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再看看他的《四十自述》和留學時的日記,則可知大部分這些書,都是到留學時才在讀(有些恐怕是到北大任教時才讀的)。胡適在留美期間,一直堅持自修中國舊學,經、史、子、集之書,均有所涉獵。那時他對中國舊學所下的功夫的確不淺。胡適自1910年冬開始讀《左傳》,到1911年4月讀完;接著又讀《詩經》,頗有解悟。他認為「漢儒解經之謬,未有如《詩》箋之甚者矣」。因為漢儒以《詩》作經典讀,專事訓詁,結果使詩的「天趣」湮沒,不再是詩了。胡適打算全盤推翻漢儒註疏,「一以己意,為造《今箋新注》。自信此箋果成,當令《三百篇》放大光明,永永不朽,非自誇也」。胡適對漢儒的不欣賞,固然有宋學的門戶之見,但從文學角度言,要還《詩》一個本來麵目,也是有所見的。[34]


    胡適大約自讀《左傳》時開始對文法感興趣,他在1911年6月收到朋友張慰慈給他寄來的《馬氏文通》。以當時的郵遞速度言,則他提出要求至少在兩三個月之前了。很可能是因為這一興趣,胡適雖然極不欣賞漢儒以訓詁解《詩》,他自己卻很快就無意識中被漢儒「俘虜」,開始講究起其訓詁來。讀《詩》一個多月後,胡適在1911年5月對《詩》中「言」字的字義,「忽大有所悟」,結果做出他第一篇正式的考據文字《詩三百篇言字解》。他自稱該文所用的方法「不完全是從康乃爾大學學到的」。故知其同時在學其他的方法,實即中國人治學的方法。由於已經有過實際研究的經歷,胡適讀《馬氏文通》或者比一般人的領悟要深刻些。他一讀就「大嘆」馬建忠「真不可及」,自以為「有誌焉而未自逮也」。[35]可以想見,胡適做《言字解》雖在其讀《馬氏文通》之前,但後來發表出來的文章一定是參考《文通》後進行了修改的。以後胡適做的幾篇文字考據,也都深受《馬氏文通》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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