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亦蕭沒有立刻回答,似是不知如何開口。


    裴亦鳴猜到他可能是和朋友出去玩遇到什麽事情了,到他旁邊的真皮沙發上坐下,把眼鏡放在茶幾上,做出一個準備長談的姿勢,循循善誘地說:“三兒,有什麽事就跟二哥說,如果是難題,哥幫你想辦法,不要一個人憋著。”


    “嗯。”裴亦蕭點點頭,“沒什麽事兒……不是,就是我有點難受……想不通……”


    裴亦鳴不做聲,隻是鼓勵的看著他。


    這人的長相其實和裴亦蕭有80%的相似度,也是極俊美,但在眉宇間,比裴亦蕭多了一份穩重和斯文,他的眼睛也是桃花眼,平時在金絲眼鏡的遮掩下,顯得不怎麽出眾,但一取下眼鏡,立刻就能看出上挑的弧度,十分的迷人,但更多的則是精明的感覺。他其實並沒有度數,純粹是用眼鏡遮擋眼睛。由於長期堅持晨跑和鍛煉,他的身材比較健美,一看就比裴亦蕭大一個號。平時說話溫文爾雅,做事也極有條理,裴家父母非常信賴他,家中很多事情都要聽他的建議。出去玩也是一個圈子裏較傑出的人物,很受人敬重。


    裴亦蕭一直對他十分親近,大概還是由於剛一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緣故。另外,裴亦鳴在各方麵都很照顧小弟,裴亦蕭常常想,有這樣一個二哥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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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裴亦鳴的盯視下,裴亦蕭還是艱難地開口,“今天出去……死了人……”


    裴亦鳴手一抖。誰死了?


    “哎不是,”裴亦蕭晃晃腦袋,這麽說話容易讓人誤會,他重新斟酌詞句道:“今天出去,本來好好的,結果孫修智開車撞到人,而且……”他咽了口唾沫,“他又開過去軋了一遍,把人軋死了……我就是想不通,為什麽他能這麽幹。他還找了幾個人去頂罪,還想讓我們去幫他作證,說車不是他開的。我不願意,和他吵了一架。”


    裴亦鳴了然。把脊梁往後一靠,“然後你就回來了?”


    “嗯,”裴亦蕭點點頭,“我很難受,二哥,我想做點什麽……他說要是我亂說,會傷了我們兩家的和氣……可是,我就是很憤怒!”


    裴亦鳴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抽出一支煙,點燃,問裴亦蕭,“要嗎?”


    裴亦蕭搖頭,眼睛熱切地盯著他,“二哥,該怎麽辦?難道,就讓他這樣逍遙法外?”


    裴亦鳴的臉隱藏在煙霧裏,表情看得並不是很清楚。他沉默不語,隻是吸著煙,用食指點了點煙身,把煙灰撣在青花瓷的煙灰缸裏。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裴亦蕭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問這種傻話。如果是以前的裴亦蕭,哪有這荒唐的正義感。而裴亦鳴是裴家最了解裴亦蕭的人,他會不會懷疑……


    裴亦蕭沉不住氣,偷偷地瞟了一眼裴亦鳴,有些心虛地囁嚅道:“其實我也不是要做什麽,隻是心裏有些不痛快。”


    裴亦鳴微微笑了一下,卻莫名其妙地講起了其他的事,“蕭蕭,我給你說個故事。……去年去看爺爺的時候,爺爺給我講起了他年輕時候的事情。……那時共和國還沒有成立,他不過是個窮山村裏的放羊娃,稀裏糊塗的在村子裏一個讀過書的文人的鼓勵下,和幾個同伴一起參加了革命軍。那時是真的很苦,爺爺從小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饑一頓飽一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樹皮草根是常啃的,能吃頓糙麵饅頭就是過年。他跟著出去幹革命,其實也是因為聽說革命軍裏待遇不錯,吃得飽還發衣服,還有肉。並沒真想著解放啥啥的,恐怕那時他連‘解放’這倆字都沒聽說過。”


    他的聲音很有磁性,裴亦蕭漸漸聽得入迷。


    “……到了隊伍裏,有人看爺爺聰明,便教他識字讀書,參加文化班的培訓。爺爺很用心,慢慢超過了不少人,成為那支隊伍裏的骨幹參謀,打仗的時候人在後方又安全,其他人還得聽他的。時間長了,他覺得在那支隊伍已經沒有什麽發展前途,便輾轉找到了另一個更大的隊伍,跟著更有本事的人一起幹。而因為身份地位的提高,他受到的尊重更多,生活過得更好。旁邊的警衛兵吃的饅頭夾肉,他就每頓都是有葷有素有白米飯。後來革命成功,到了京城,論功行賞,爺爺運氣不錯,分到了一個很好的部門,上麵的領導也是革命隊伍裏數一數二的頭領。分了房子還分了老婆,”裴亦鳴笑一笑,接著說:“分的東西都比別人多。他偶爾還會想起原來山村裏一起出來的人,不過那些人沒什麽作為,哪裏能夠想到他已是國家幹部。”


    “再後來,在那場浩劫之中,爺爺明哲保身,沒有犯過大錯,出身也是絕對的紅五類,說話做事也極有分寸,因此沒有受到什麽衝擊。二十年前更是做出了正確的決定,所以才能夠到今天依舊是住在那個古建築群裏一直不曾改變。爺爺現在吃的用的,你不要看簡單,卻全部都是精挑細選絕對國產的,實際上外國的牌子根本比不上真正國內特供。菜是專門的特供菜園,酒是專門的特供酒廠,衣服布料都是最優質最精心的材質和剪裁,連他的拐杖都是杭州雕工陰沉木的。”


    裴亦蕭仔細想了想,裴老爺子的拐杖確實似木似石,烏黑光滑,不是凡品。


    “那天我還特意問了問爺爺,”裴亦鳴抽完了一支煙,把煙摁熄在煙灰缸裏,然後兩手放在沙發扶手上,“我問他,不是經常看見您老人家憶苦思甜吃糙米粗糧的嗎,您這一說怎麽覺得像是您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呢?爺爺說,‘你以為我吃的真的是糙米粗糧嗎?就算是,那也是最綠色原生態的,別的地方吃不到,我吃的粥裏有鹿茸,我喝的湯裏有蟲草,我穿的布鞋是純手工納的。’爺爺還笑道,不是他想要這樣吃這樣喝,隻是他的地位決定了,他必須這樣。如果他真的吃了地溝油的飯菜,穿了外麵地攤上的衣服,那叫那些跟著他的人怎麽辦?”


    裴亦蕭似乎聽出了一點什麽,但是又抓不住那層意思,他愣愣地看著裴亦鳴。


    裴亦鳴又勾著嘴角笑了,“爺爺還說,人啊,你是處於哪個地位,那你就得有匹配的特權。權力沒有好壞,關鍵看你如何使用。同樣的,和你一樣地位的人,也會有同樣的特權。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你隻能做好你自己。”


    裴亦蕭又被裴亦鳴這一番話弄得神魂顛倒。


    裴二哥啊裴二哥,你是借著裴老爺子的故事來專門講最後一句話麽!


    裴亦鳴輕鬆地站了起來,喝了一口水,說:“我在放《穆赫蘭道》,你看不看?”


    裴亦蕭傻傻搖頭。


    裴亦鳴看他那傻樣實在可愛,笑著在他頭上隨手胡嚕了一把軟毛,沒說啥就走上樓了。


    裴亦蕭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也回了房間,躺在大床上,閉著眼睛思考。


    他現在生活的圈子很小,隻有這麽幾個朋友。其他的人也認識,可總是覺得缺少點什麽。別人尊敬他,滿嘴恭維話,但就是不會認真地和他做朋友。


    而裴亦蕭以往認識的外麵的人群,因為不熟悉也不喜歡,所以都基本斷絕了來往。林成原來在班裏係裏還是有那麽幾個好哥們兒,但現在頂著裴亦蕭的臉,也不可能再去找他們一塊兒玩。


    歸根結底,就是裴亦鳴剛才說的,你是什麽樣的身份地位,你就有什麽樣的特權,還得加上一句,就有什麽樣的朋友。


    裴亦蕭這幫朋友是從小玩到大,最知根知底的一個圈子。而他們這幫人,其實是政府大院裏最不上道的一批,從小嬌生慣養,又受家庭蔭澤,好的沒學,壞的全部學遍了,沒有一點道德和廉恥。反正他們也不愁前途,以後隨便安排個工作,或者自己做生意,都沒有問題。整天唯一考慮的,就是怎麽浪費自己的生命。


    今天孫修智撞死了人,劉晨給他作證,楊浩沒那麽傻把自己牽扯進去,但也不會說什麽,段益也不會,而他裴亦蕭,就算不爽,就算憤怒,就算真的告訴了別人,就算他去報了警,孫修智依舊不會有事。他心底深深的明白這一點。


    這是規則決定的,這個社會的規則。


    裴亦蕭把臉埋在枕頭裏,久久不願意出來。


    我不是這樣的人。裴亦蕭心裏默念著。


    裴亦鳴還在看電影,卻有些心不在焉了。剛才那一番話,如果是以前的裴亦蕭,他是絕對不會說的,因為說了對方也聽不懂。可是這新生的裴亦蕭看起來彷徨無助,用濡濕黑潤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就給他上了一課。想來也不是第一次給這傻小子上課了呢。自己倒越來越像一個好哥哥了,嗬嗬嗬。


    嗯,最近太無聊了,還是得去找點樂子……


    裴亦鳴頭疼地想著。


    裴亦蕭在家裏呆了兩天又去上課。這件事仿佛沒有發生過一般,新聞裏也沒有爆料。


    過了一個月,楊浩和孫修智幾個一起在會所喝酒唱歌,孫修智沒有叫上裴亦蕭,楊浩也沒有。


    “怎麽樣,哥們兒還不是沒事!”孫修智十分得意地攬著身邊的一個清秀小男孩,低頭在那男孩臉上使勁親了一口,惹得那男孩貓一樣往他身上蹭,他哈哈大笑。過一會又灌下一杯酒,有點憤憤地說:“哼,我算是看清那姓裴的了。”


    “蕭兒又怎麽你了?”楊浩腿上也坐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和孫修智身邊的長得有點像,似乎是雙胞胎。他的手在那男孩背上撫著,男孩愜意乖巧地靠在他身上。


    孫修智哼了一聲,“那天他說的你沒聽見?說什麽蓄意謀殺、自首啥的,他當哥們兒是傻逼呢?靠,沒他在還舒服點!這半年隻要他在場,玩得一點都不開心,扭扭捏捏不像個男人!”說著還泄憤一般地掐了懷中男孩的腰一下,掐得男孩猛地抖了抖,眼睛很快濕潤了。


    楊浩淡淡地說:“他不是沒去亂說麽,你還在記恨?”低頭喝了腿上男孩遞來的酒。


    他們這場聚會,包廂裏全是十多歲的小mb在作陪,一個女的都沒有。段益平常老實,這會兒也抱著一個男孩在嘴對嘴的啃,嘖嘖有聲。劉晨專門叫了幾個上次給孫修智作證的朋友一起來玩,想把他們都拉進這個小圈子。但顯然楊浩和段益不怎麽熱心,孫修智也是愛理不理的。那幾人坐在包廂另一邊,倒玩得起勁。


    “靠,上次你倆跑得快,追到他沒有?”孫修智還在介意,“他跑哪兒去了?”


    段益聽到這話,頓了一下,雖沒看往這邊,耳朵卻豎了起來,聽楊浩的說辭。


    楊浩把男孩放在一邊,反拿酒去灌他,滿不在乎地說:“別提了!我和小段跑了大半個城,愣是沒追上!後來我去他家找他,一直說不在,打電話也不接。剛想回去看看你那邊的情況,你就說已經解決了,我們就直接回家了。”楊浩說這些話是張口就來,像真的一樣。


    孫修智也不會全信,鼻子裏哼了一聲,“後來呢,這幾天找那小子沒。”他還是有點怕裴亦蕭說出去的。


    “沒去。”楊浩還是淡淡的,“找他幹什麽?”


    “你倆好得都睡一張床了,你怎麽就沒去找他?”孫修智居心不良地問。


    “告兒你,孫子,”楊浩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這話別亂說。我跟他沒有。”


    孫修智難得見到楊浩這樣的神色,頓了一下,又淫-蕩地笑起來,“真沒有?”


    “我操,你廢話呢?”楊浩不耐煩了,“說沒有就是沒有!”


    “唉,你還真是夠柳下惠了,放在嘴邊的肉都不吃……”孫修智嘖嘖兩聲,“蕭兒那張臉,那小眼神兒,那個身子……你早跟哥們兒說沒有,哥們兒就上了……”


    “孫修智!”楊浩臉色暗沉下來,“蕭兒是打小一塊兒玩到大的發小,你最好不要再讓我聽見你用這種語氣說他。”


    孫修智訕訕地哼兩聲,轉而對懷中的小mb又掐又捏的撒氣。弄得那小男孩想哭又不敢哭。


    楊浩喝了一會兒酒,突然操了一聲,抓起腿上的男孩兒就走了出去。


    孫修智:“切!假正經。”


    楊浩在另一個包廂辦完事,先把那男孩兒打發走,坐了好一會兒,掏出電話來打給裴亦蕭。其實他剛才說的都是假話,那天之後就沒有跟裴亦蕭聯係過,也沒去找過他。因為他覺得裴亦蕭說不出是哪裏非常的陌生,陌生到他們二十年的交情,都有些看不透。


    “喂?浩子,”電話那頭的裴亦蕭聲音無精打采的,看時間應該是已經睡覺了。


    楊浩喉嚨動了兩下,笑道:“吵醒你了?”


    “沒。什麽事?”裴亦蕭聲音清亮了一點。


    “就是想跟你說說孫修智的那個事兒。那人已經頂罪進去了,過失殺人,判了三年。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保外就醫,或者最多坐個一兩年就會假釋。”


    “哦。”裴亦蕭悶聲應著。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裴亦蕭問,“還有什麽事兒嗎?”


    “沒,你睡吧。”


    電話掛斷。楊浩用頭抵著手機,好一會兒才放下來。


    還是有了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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