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是個極好的敘述者,把這醜惡市儈毫無親情可言的一家人描述得栩栩如生,酒保仿佛能看見長房太太「臉搽得極白而一張血盆大口」的臉,聽見這硬擠在一幢別墅裏的一家人爭吵如打雷的聲音。


    ——然後呢?


    酒保不禁好奇起了最終的勝利者究竟是誰,老爺子那幾十億的遺產又將花落誰家。


    ——然後?然後他們都死了。


    殺手喝了一口咖啡,因為酒保驚訝的表情露出了惡作劇成功般的笑容。


    他是個殺手,那麽這個故事裏就必然會有人死去,隻不過這次的範圍大了那麽一些而已。


    ——那可真是筆大生意,我花了一整個晚上才把人湊齊,叫他們團圓在老爺子留下的別墅裏。哎呀,想想可真是辛苦。


    ——但是……為、為什麽啊?


    酒保戰戰兢兢地問。


    ——誰知道,或許是他們太吵鬧了呢,前些日子的新聞裏不也有嗎,因為樓上太吵而殺人的案子。


    殺手答得漫不經心,看到鍾錶指向了他開始工作的時間,便喝藥似的喝完了杯底的咖啡,起身急匆匆地出了門。


    何況這不也是件好事,一家人團團圓圓,再沒有永無休止的爭執吵鬧彼此陷害了。


    【安寧唯有一死方可享受。


    南無阿彌陀佛。


    善哉。善哉。】


    ……


    夏目漱石心裏微小的愧疚隨著這篇故事的心潮起伏而一點點消失了,某個部分又悄然自得起來——他挖掘出了一塊光彩深藏的璞玉,而那幾句隨意的點撥發言,也的確照亮了年輕作家的文學之路。


    寫就是寫人,敘述故事就是窺探人心的過程。織田作之助或許尚未明白如何去碰觸別人的內心,但已經學會了先從自己開始,從自己短暫又異於絕大多數普通人生活的殺手生涯開始,讓心髒裏的聲音落在紙麵上,筆下便開出了稚嫩而美麗的花。


    「真是篇優秀的作品。」夏目漱石讚嘆,他想自己應當要對那被他帶上了另一條路的年輕作家說些什麽才對,鼓勵、讚美、誇獎——請你繼續寫下去吧,你的文字必將綻放出無與倫比的光輝。


    他必須要說些什麽才行。


    不、不是通過電話或者簡訊,那種形式讓他感覺缺少了些什麽,某種他說不出但最為重要的東西,在這件事情上絕對不可或缺的東西。


    夏目漱石一邊想著,一邊就順著頁碼往後翻著雜誌,刊登在《善哉》之後是幾位外國作家的作品,同樣的精彩有趣而又發人深思,從文筆修辭敘事結構甚至最基礎的故事邏輯,都跟現在所謂的暢銷書質量形成天差地別的對比。


    可以說是放到教科書上都綽綽有餘的優秀傑作了。


    不過夏目漱石依舊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作品應當跟鳴屋裏的那些書一樣,來自於二葉亭鳴所謂「商業機密」的渠道,平行世界或者其他什麽地方,使得織田作之助的那篇作品尤其與眾不同。


    如果單看,其實這種區別並不明顯,然而這樣一整本雜誌放在麵前一篇又一篇地讀過去時,《善哉》就像一群白綿羊裏唯一的那隻黑山羊,從頭到腳每根毛都是野蠻生長的模樣。


    作為曾經的殺手,作為異能力者,作為與非人類同住的人類,這位半路出家的年輕作家字裏行間透著抽身事外漠視生死的淡淡血腥味,把鋒刃巧妙地藏在市儈喧囂的故事裏,又從一開始就亮明了刀尖,是一種不自覺的冷酷與危險。


    寫書就是寫人,讀作家筆下的每一個字,便能看到他靈魂深藏的本質。


    雜誌的最後打了正反兩麵紙的gg,正麵是訂閱指南,告訴讀者免費贈送的第一期是試閱,如果覺得好,隻要裁下最後一頁的訂閱表格填好,把一年三千五百円的訂閱費跟表格一起寄到編輯部的所在地,就能在每個月初收到新鮮出爐熱氣騰騰的《爭鳴》了。


    並且前三個月支持全額退訂,隻要覺得任何一期雜誌的內容質量下降不符合預期,讀者都可以寫信發郵件或者直接電話打到編輯部,要求退回自己支付的全部訂閱費。


    這樣的推銷策略簡直讓人完全沒辦法抵抗,夏目漱石不僅立刻就決定給自己訂一份,還準備多訂幾份給自己下屬的各個部門。他下屬的部門大多是見不得光的秘密部門,日常工作壓力大加班時間長不說,還有異能特務科和咒術事務科這類的高危工種,怎麽想都覺得該給他們安排些愉悅身心又有意義的休閑活動。


    比如利用碎片時間幾篇優秀的文學作品,滋養被打打殺殺榨幹的疲憊心靈。


    夏目漱石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而且以二葉亭鳴那邊的藏書量來看,至少三五年內《爭鳴》都能保證高質量的內容更新。一年三千五百円的訂閱費對他這樣的高級官員來說便宜得很,給下屬們一人訂一本都沒問題。


    唔,就給咒術事務科多訂兩本吧,裏麵唯二的特批公務員都是未成年,被預定挖角的幾個年齡更小,正是該多讀書讀好書的年齡。


    填完了訂閱表,夏目漱石又看了眼訂閱指南背麵的投稿指南。《爭鳴》接受所有形式的投稿——、散文、詩歌、文學評論、藝術理論、創作技巧分享……


    一切與文學有關的。


    以及,一切隻與文學有關。


    這個範圍可以很寬泛也可以很狹窄,夏目漱石作為政客的本能讓他嗅到這句模稜兩可描述中隱藏的深層意味。他直覺二葉亭鳴是要搞什麽大事,可他仔細盤了盤最近二葉亭鳴的動態,又想不出天天在橫濱蹲著的二葉亭鳴能搞出什麽大事,畢竟二葉亭鳴連外人都沒見過幾個,每天匯報上來的日常除了看店就是帶孩子,老實到監視他的特工都寫不出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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