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她沉醉黑甜鄉,所有的抵抗與倔強都消失不見,好像紮人的玫瑰被拔了刺,徒留一手清香。


    這點子香氣繞到二爺心上,清淩淩的把火扇了下去。對著全然無害的人,許多難堪的心裏話,便也說得出了。


    宋二爺最終靠在了桌邊上,對著丁紹芸,驀地低聲開口:「我這兩天細想了想,咱們竟沒有好好說上過一次話。」


    這段感情始於挑逗,盛於皮肉。如今又纏成了亂糟糟的一團,困著兩個人,不知朝何處滾去。


    「你應是不歡喜我的。」男人自顧自的說著,「可是我想不通為什麽。」


    他對她不差,若是按前朝的老爺們來講,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極好了。


    女人當然是聽話點的好。但丁紹芸若是願意支棱著,隻要沒出他畫的圈,也不是不能忍。


    嫁進宋家來,吃穿用度都不缺,他也沒有抽大煙、捧戲子的癮。


    所以她為什麽不惜一切代價,還要走呢?


    宋廣聞想不明白。


    他打出生起,就是家主。


    大爺是庶出,死的又早。宋老爺子就留下二爺這麽一個獨苗,家大業大,被所有人當做眼珠子似的寶貝著。


    日子久了,他好像套著殼的蝸牛,血肉都和這棟宅子長在了一起。


    「女人也罷,戲子也好。別人怎麽樣想不重要,關鍵是你怎麽想。你是爺,是天,闔家上下都得聽你的。」


    可自從說這話的宋老太太咽了氣,什麽都變了。


    街上開始有了汽車和洋人,從天津去直隸也有了火車。辮子絞了,大傢夥對遺老避之不及,生怕沾上晦氣。


    整個時代都安上了蒸汽機,轟隆隆不管不顧的往前開,碾碎了一地上不得台麵的殘破舊俗。


    宋廣聞起初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


    他生怕露怯失了體麵,隻能握緊手裏的票子,在不知開向何處的門邊試探著邁步前行。


    直遇到丁紹芸,她拉了他一把,把他拽進了門裏麵。


    好一個嶄新的世界。


    丁紹芸明明愛賣弄,他卻掙脫不開——隻因為她太沒規矩,太不拿他當宋二爺,隻認他做個純粹的男人。


    一個有情有欲的男人。


    宋廣聞想到此,直起身子往前走了兩步,停在女人床前。他俯身,用修長的手指撚起丁紹芸的一縷短髮,依戀似的嗅了嗅。


    「你明明留洋讀了書,回來卻隻能為了你父親的事業,在應酬場上敷衍男人。我時常覺得,我們是一樣的。」


    一樣不快樂。


    一樣不甘於現狀,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丁紹芸似是他的語音被擾了清夢,不耐煩的動了動,重又睡過去。


    「留下來陪我,好麽?」男人低聲問。


    女人睡著了,對他這番推誠置腹的談話,自然不會有回應。


    宋廣聞鬆開了她,靜靜地看著。剖白的心跡咕嚕嚕滾在地上,無人去拾。


    屋裏繚繞的香燃到了盡頭時,男人踩著破碎的月光離開了。


    *


    翌日清晨。


    宋廣聞剛吃過早飯,堂前突然傳來一陣喧囂。


    「二爺,不好了!」下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丁小姐出事了!」


    咣啷一聲,男人手裏的茶碗落在地上,碎的不成樣子。


    丁紹芸確實出事了。


    醫生早上過來給她打營養針,針劑才推下去,女人的臉就驀地水腫了,很快連帶著喉嚨也嘶啞起來。


    「這是過敏,隨時會窒息。我沒有帶脫敏藥,必須得去醫院!」


    大夫話未說完,宋廣聞已經把丁紹芸打橫抱了起來。汽車開的飛快,一路疾馳,恨不得立刻就到地方。


    丁紹芸依靠在副駕駛上,下意識的抓著頸子,一張俏臉因為透不過氣憋得青白。


    快了,就快了。


    寬慰的話男人說不出,隻是皺著眉,油門轟的山響。


    聖馬丁醫院的白色小樓現於眼前,丁紹芸被早就得了信的醫護抬到擔架上,進了診室。


    剩下的便隻有漫長的等待。


    宋廣聞從不知道時間有這麽難熬。被捏碎了、揉爛了,一點一點濃酸似的侵蝕人心。


    「二爺,您坐下歇歇罷。」


    旁人的勸說他全然聽不進去,隻能焦灼的踱著步。


    不知過了多久,大夫終於出來:「丁小姐緩過來了。」


    男人急匆匆沖了進去,病房裏到處是刺目的白。丁紹芸倚在枕頭上,肉眼可見的水腫消下去了些。


    「還難受麽?」宋廣聞問,語調盡可能放得和緩。


    女人搖搖頭,又點點頭。行動之間,耳鬢後挽著的碎發垂了下來。


    這麽些天來,兩個人頭回在都清醒的狀況下交談。又經歷了先前你死我活那一回,氣氛略有些尷尬。


    停了半晌,宋廣聞抬手想幫丁紹芸捋捋頭髮。才伸手,手腕子突然一熱,卻是丁紹芸攥住了他。


    宋廣聞以為女人會斥責他的兇惡,抑或是說些紮心窩子的話。


    然而丁紹芸開口道:「我想吃頤和居的……棗泥……點心。」


    她聲音嘶啞,一字一句說的費力。眼睛直勾勾望著男人,帶著懇切的請求。


    「好。」男人頓了頓,方才應聲。


    「我要你……親手買的。」


    長這麽大,頭回有人使喚宋二爺。男人卻笑了,那一點淚痣漂亮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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